红楼梦的四个医生
2015/4/30 中国医学论坛报

    

     作者:蒋勋

     2014年11月29日,台大医师柯文哲以58.2%的得票率击败政治世家出身的连胜文,赢得台北市长选举;2014年11月6日,美国ABC新闻报道称,传奇神经外科医生本·卡森或成为首位参选2016年美国总统的共和党人等等。开始有较多医生从政的新现象。

     当然,一概而论一种职业,并不客观,也容易陷入偏见。医生从政开始不久,许多人也在观察,在医院救人命的医生,一旦做政治改革,会出现哪些特性。

     《红楼梦》里有几个让我有印象的医生,出场时间很短,却也让人印象深刻。

    

     王济仁

     贾府是世袭公爵,重要的人物像贾母生病,都由御医院的太医来诊治。第四十二回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受了风寒,就找了太医院的御医王济仁来诊治。

     进了荣国府,王太医很谨慎,由贾珍、贾琏领路,战战兢兢,连中央甬道都不敢走,「只走旁阶」。

     宝玉迎接,进了贾母房中,贾母坐在榻上,旁边四个小丫头、六个老嬷嬷陪侍。王太医头也不敢抬,上前请安。贾母看他穿六品官服,知道是御医,就招呼:「供奉好。」又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回答:「姓王。」贾母笑着说:「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回答:「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

     几句问答,简洁漂亮。让读者知道王君效、王济仁已经三代是太医院御医,也知道贾府三代都由御医诊病,贾母才说是「世交」。

     这样的开场彷佛让贾母放心,知道来为她诊病的是家学渊源、有经验可以信赖的医生。

     寒暄过后,下面才是诊病。贾母「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老嬷嬷端了一张小凳子,让王太医坐。王太医很恭敬,「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诊完脉息,这王太医就「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六品太医如此有分寸,对贵族老夫人不敢有一点打扰,诊完脉就退到书房向贾珍报告病情。

     我喜欢这位王太医的病情报告,他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一点儿,就好了。」

     他没有夸张耸动病情,「略吃清淡」、「保暖一点」,这么平实。我常遇到的好医生也多如此,不吓唬病人,平和安静。治病,药彷佛是其次的,其实重点在调养生活。

     王太医最后开了药方,但我最喜欢他说的:「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

     这药,爱吃就吃一剂,不爱吃,也就罢了。

     我遇过这样的医生,病人焦虑急躁,他总是耐心平静,微笑以待。药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医生的平静温和,比他开的药更让人安心。

     这王济仁是世代家传皇室太医院的名医,医术、教养、品格都让人如沐春风。

    

     张友士

     第二个医生张友士,是在《微尘众》第一集就介绍过的。

     张友士不是太医院的医生,没有官位,从外地进京,为儿子捐官,但似乎很快在达官显要之间口耳相传,有了名声。

    

     第十回,贾蓉的太太秦可卿生病,病得严重。贾蓉妈妈尤氏抱怨「一群医生」都没用,每天三、四个来把脉,病人还要起床换三、四次衣服,病被折腾得更重了。

     贾蓉的爸爸贾珍是世袭做官的,认识许多权贵,神武将军的儿子冯紫英就引荐了一位他认识的名医──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

     贾珍是大官,他拿名帖去请张友士,已经是傍晚。张友士请送名帖的人回禀贾珍,说「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疲顿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须得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

     「名医」很辛苦,张友士进京不久,又要给孩子捐官,达官显要都不能敷衍。名声一传开,有多少权贵家要争相延揽看病,张友士必须拿捏分寸。再好的名医,也不是神仙,「精神疲顿」,「不能看脉」,这是张友士专业的坚持。

     我认识一些名医,很辛苦,吃饭宴客休闲都不得「休息」,不断有人问病。我就想起张友士「此时精神疲顿,不能支持」。我有时真的抱恙,搅扰到名医,我也常抱歉愧疚。名医关心我,要为我看诊,我有时也推拒说:我还好,把时间留给别人吧。我也跟一位好医生开过玩笑说:我在练「观想」,有一点小不舒服,我会静坐观想名医的微笑,竟然也有时生效。我问名医:这是不挂号看诊,会不会不道德?他不作答,还是微笑以待。

     张友士厉害,隔天他见到秦可卿,家人要先报告病情,他说不用,还是先看脉──「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看完脉,张友士把病情说得一清二楚。他说的不只是秦可卿生理上的病,也谈到病人的心理性格。生理的病容易医治,心理性格的纠结却不容易解开。张友士的医学其实涉及整体生命哲学,《微尘众》第一集讲张友士,引述不少他看脉「寸、关、尺」五行相生相克的医理,也许是今日纯粹现代西方医学可以参酌的古老东方全面看待人体的智慧吧。

    

     胡君荣

     《红楼梦》的第三个医生叫胡君荣,和前面提到的两位医生都很不同。

     王济仁是太医院御医,世代服务于皇室,身分、教养、医术都平和宽大,没有耸动惊吓人的理论。谈论病情,平实到就像谈论生活,没有一点夸张。医术里有教养,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让人见识到太医院世代家学的深厚品格传承,毫无炫耀,这才是真正的名医吧。

    

     张友士其实有点像「神医」,医术高明,也明显表现出医术高明的自负坚持。他很容易让接触到的人心服口服,但跟王济仁放在一起,慢慢会佩服起王济仁毫不夸张的分寸。王济仁或许只是做好医生的本分,谦逊平和,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微尘众》第一集引述张友士的话很多,也佩服他对医理五行的学问如此博大精深。但是,王济仁是只字不提医学理论的,他给贾母老太太看病,就说「吃略清淡些」、「穿暖一点」,没有一点「名医」的卖弄喧哗,如此平常心,是太医院御医真正的高明处吧。

     比起前两位名医,第三位医生就有点搞笑了,这位医生的名字叫胡君荣。胡君荣出现在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怀孕,又被秋桐辱骂,气憋在心里,生了病,就请了太医院的胡君荣来诊治。

     这胡君荣是太医,医术应该不差,但他似乎年轻,情欲高涨,品格就有些不端正。隔着帘子探脉,胡君荣觉得帘子里的女人一定美呆了,想入非非,就假藉探病,要观气色,要求尤二姐「露一露金面」。丫头奉命掀起帘子,胡君荣一见尤二姐,神魂摇荡。这一段原文精采──「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哪里还能辨气色?」

     医术高明,却控制不住七情六欲,胡君荣的「魂飞天外」,完全失去了治病能力,胡乱开了药方,致使尤二姐流产,病情更重。

     历来讨论这名叫胡君荣的医生,都连带会谈到第五十一回给晴雯看病的「胡庸医」。两人虽都与「胡」字有关,不完全能确定六十九回的「胡君荣」一定就是五十一回的「胡庸医」。但是两个「胡」医生行径品格太相似,多数读者很容易就把两人连成一人。

     六十九回胡君荣好女色,五十一回胡庸医不遑多让。晴雯生病,宝玉偷偷请了医生来,「老嬷嬷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小子们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

     「新太医」或许是医学院刚毕业的年轻实习医生吗?他走进晴雯的暖阁,已经魂不守舍。

     晴雯睡在暖阁里,大红绣幔深垂,「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看到如此撩人的画面,这年轻医生紧张了,脸红心跳,「便回过头来」,不敢看,「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

     虽然掩盖了,这太医还一直想着染得通红、二三寸长的指甲吧,诊脉也失了神,胡乱开了药方,开药方的时候还多嘴问:刚才生病的是个小姐吗?老嬷嬷也笑了,回答说:是少爷的丫头。若是小姐,你这么容易就进去了?

     这「胡庸医」开了药方,药方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看了,骂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枳实、麻黄是重药,连宝玉都看出来,这种像抗生素的重药,有副作用,不能乱吃。宝玉下令:「再请一个熟的来吧。」

     我在《微尘众》第二集说过这个胡庸医,也对他很同情。这胡庸医,像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实习医生,血气方刚。他不见得医术不好,但是太年轻,没有经验。学来一堆理论,碰到女人,光看到染了蔻丹的长指甲,魂就飞了,把脉时心神不定,开药方时也用了重药。我对胡庸医「同情」,是因为觉得古代女人垂着大红绣幔,看不到人,单伸出一只手,手上又留着二、三寸长凤仙花染得通红的指甲,这对年轻男医生简直是挑逗。胡庸医把脉不准,药方乱开,晴雯的指甲应该也要负一半责任。

     儒家伦理防卫女子贞节,密不通风,其实刚好造就各式各样的性幻想。胡庸医这样的牺牲者,古代、现代应该也都有。在《微尘众》第二集中已有讨论,不再赘述。

    

     王一贴

     《红楼梦》里最有趣的一个「医生」,其实是第八十回出现的王一贴。

    

     严格说起来,王一贴能不能算是正规医生?或许还有商酌。王一贴本业是天齐庙的老道士,信众到庙里烧香拜神,大概都有事,或破产,或生病,或感情不遂,心理影响生理,都容易有病,身上这里痛、那里痛的。王一贴看准了这一点,就在庙里发展出副业──卖膏药。这件事我小时候在庙口看过,烧点神符香灰什么的,跌打损伤,小儿收惊,男女杂症,好像都能治。

     王一贴因此就经营了他蓬勃的副业,他的膏药多达一百二十多种,据他自己吹嘘,任何疑难杂症,一贴就好。他因此赢得了「王一贴」的外号,成为膏药达人、膏药一哥。

     贾宝玉到天齐庙烧香,正巧就碰到王一贴,对他的「膏药一哥」称号有点怀疑,就提出挑战。宝玉说:你可有医治女人忌妒的膏药?

     宝玉这句话问得突然,读者不容易理解,必须先从夏金桂这个女人说起。

     夏金桂是《红楼梦》第七十九回出现的人物。夏家是替皇室做园艺盆景采买的商家,长期接皇室的BOT案子,公部关系很好,油水多,家财万贯。书里说,夏家在京城光是桂花就种了几十顷地,因此也被称为「桂花夏家」。

     夏家做皇室生意,薛宝钗的薛家也是皇商,因此长期认识。宝钗不学无术的哥哥薛蟠有一天做买卖,路过夏家,见到夏家独生女儿「金桂」标致漂亮,就订了亲,结为夫妻。

     夏金桂是独生女,父亲早逝,母亲当然宠溺到不行,长得漂亮,也读书、会写诗。夏金桂刚出场,大家对她印象都很好。连薛蟠的妾香菱都兴冲冲跟宝玉说:「诗社」又多了一个可以邀请的人。

     年轻、漂亮、会写诗、有才华,好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的杰出少女都如此,林黛玉、薛宝钗、探春、史湘云,包括香菱,都如此天真烂漫,真诚相待。

     但是香菱看走眼了,宝玉也看走眼了。这个刚嫁过来人人赞美的夏金桂,忽然不快乐起来了,她不知为什么老是忌恨别人。坐在家中无事,她也要找碴。她问香菱,「菱角花怎么会『香』」?她心里觉得只有「桂花」可以香,其他人哪里配「香」。这名字又是薛宝钗取的,她也忌恨人人都称赞的宝钗,因此就把香菱名字改成「秋菱」。

     只准自己「香」,别人都不可以「香」,夏金桂开始充满忌妒,越来越痛苦了。

     夏金桂的故事其实是童话里大家很熟悉的一个人物,《白雪公主》里有一个皇后,每天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她得到的回答一直是她自己,她因此满足得意。但是她不知道,这样的问话,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一定会痛苦。当魔镜的回答是「她人」时,这皇后就抓狂,要忌恨报复了。

     夏金桂很美,也聪明,有才华,但是她掉进魔镜中不能自拔。自己香,别的生命不准「香」,自己有才华,别人不准有才华,自己聪明,别人不准聪明。

     夏金桂开始折磨香菱,开始侮辱身边每一个人,弄到鸡飞狗跳。《红楼梦》的作者写夏金桂有极鲜活的画面,充满忌妒,充满恨,这女人每天杀鸡宰鸭,鸡鸭都不吃肉,单挑骨头,用大火热油炸得焦黑,跷个二郎腿,一面高声骂人,一面就咯吱咯吱啃嚼鸡骨、鸭骨,一嘴焦黑。

     好恐怖的画面,一个人可以从青春的华美,一下掉进这样的忌恨中,使生命失去光彩,变得如此焦黑。

     宝玉觉得女人都是美的,亲戚里出了夏金桂,宝玉心痛,走进天齐庙,见到王一贴,心里还惦记着世界上有一个叫夏金桂的女人,如此在忌妒里痛苦,如此不能心平气和,如此闹到自己不开心,身边的人一起遭殃。宝玉若有所思,就问了王一贴:你可有医治女人忌妒的膏药?

     急病乱投医吧,有人会在无助的时刻求助于香灰神符,宝玉也痛心于人的忌恨如此不可救药,无奈求助于江湖术士王一贴。

     这王一贴写得极好,他知道宝玉是「知识分子」,没有用平日糊弄庶民百姓的口吻。他说:膏药没有,倒是有一味汤药,就叫「疗妒汤」。

     我太喜欢王一贴这药方了,全文引用,或许可以流传济世──「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

     王一贴说:「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宝玉当然不信,这么简单一个方子,梨、冰糖、陈皮、水三碗,就可以治好人间多少祸难之源的「忌妒」?

     宝玉说:「只怕未必见效。」

     王一贴的回答更妙。王一贴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哈哈,王一贴是「医生」吗?是「江湖术士」吗?是「骗子」吗?他说话如此直白,其实没有诈骗。我认真相信治好人的忌妒原来可以这么简单。美,与人分享,就不会忌妒,才华与人分享,也不会忌妒。最终,在魔镜里只看到自己究竟是不行的。看镜子,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不伤人」、「甜丝丝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吧。

     我很喜欢《红楼梦》里这几个医生,各人有各人的特质,病人与医生也各有缘分,会遇到什么样的医生,也都不可强求。

     我很幸运,身边有像王济仁、张友士这样的好医生,有时在庙口遇到如王一贴的小人物,我知道他也是「微尘众」里为渡化众生而来,听他哈哈一笑,也能豁达。

     王济仁、张友士、胡君荣、王一贴,四个「医生」,他们若是当选执政,相信一定也都会有不同的作为吧。

     来源:医学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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