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的一副拐杖
2015/6/1 中国医学论坛报

    

     协和妇产科办公室有一副拐杖,我是第二个使用者。

     前几天一位同事寻找拐杖,说家里人要用。求助信息在微信群发酵不到半个小时,八年前我用过的拐杖居然找到了。

    

     我使用拐杖的时间是2007年春天。

     头年九月,我受部委委派赴疆,支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医院半年。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在那个民族地区根深蒂固,而当地医院妇产科就我一个男的,所以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异性同事请我吃饭或出游。而一同援疆的其他同行,不说夜夜笙歌,隔三差五总会享受当地人民的热情好客。

     支援即将结束前的一天,科里的民族领导对我说,很抱歉这么久都没有请我出去玩,周末科里组织了滑雪,请我一定赏脸参加。

     其实那几天正是我每月一次才思泉涌的时候。我想在援疆结束前把荒废的时间找回来,复印了一大堆文献,准备赶出几篇论文。于是婉拒,但后来提到了民族团结的高度,就盛情难却了。

     那天是周六,天气比较阴沉。到了天山脚下的滑雪场后,科里指派一名女研究生负责我的人身安全。

     我从小爱运动,拿大顶鲤鱼打挺之类的是我的绝活,平衡能力也很好,之前有过滑雪经验,所以很快就抛开她,到山坳那边的高级滑道去了。来回滑了几圈,有些意气风发。

     突然前方有人倒地,我本能躲闪,重重地飞了出去。我不知道翻滚了几圈,只听咔嚓一声,右边的膝盖撕心裂肺般的痛,其余记忆就没有了。

     整个过程大概就一两秒钟。后来我想,除了那句经典的No Zuo No Die(不做死,就不会死)之外,老天要废掉一个人,瞬息之间可以搞定。

     恢复知觉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右腿肯定没了!一看腿居然还在,有些欣喜若狂,但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山坳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摔倒的人已经远去。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过了很久,我终于站了起来,拖着滑雪板,一瘸一拐向大部队休息的地方挪动。那时候比较年轻,一是没人可求救,二是不想求救,总觉得自己应该还行。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大部队的人才见到我。女研究生当场就吓哭了(按时下的说法是吓尿了)!我笑着安慰她,不用大惊小怪,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们把我送回宿舍,下车时我才发现,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右腿完全吃不上劲了。

     骨科大夫对我进行了检查,初步诊断:右侧膝关节内侧副韧带断裂,或者手术,或者固定!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个月前,我刚刚贷款买了车,回北京后正好取车,而油门和刹车都得用传统的右腿!

     鉴于我身份的特殊性,当地医院决定立即送我回京。又鉴于活动的特殊性,科室领导非常紧张,于是统一口径,说我是在上班途中滑倒受伤。我说反正是集体活动,不如实话实说,遗憾的是,没有被采纳。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理解当地医院的苦衷,只是隐隐有些担心。

     由于我是援疆干部,又是“上班途中受伤”,协和医院方面当然重视。一行人经由国宾通道,捧着鲜花,从飞机上把我架了下来,还有人摄影,留图留真相。

     到医院后紧急安排核磁共振检查并组织会诊,确诊为内侧副韧带部分断裂。稳妥起见,不使用现代的轻便支具,仍用传统的石膏固定。有时候我在想啊,对于医疗这个特殊行业,贵宾享受的,是最贴心的服务和最灿烂的笑容。至于治疗方案,虽然是最最保险的,却未必都是最优选的。

     医院特别从中医科调配出一张床。领导和同事们先后前来看望,正在北京出席两会的当地医院院长专程前来探望。领导们亲切问候,同事们强烈安慰。只有一位同事幽幽地说:你这条腿完了,我们在兔子身上做过实验,只要关节被固定一周以上,肯定得骨性关节炎! 忠言,的确逆耳啊。

     科里的教学秘书给我送来了一副木制的双拐,恭喜我荣任它的第二任主人,说前任是一位髋关节受伤的同事。晚上我试着撑着双拐上厕所,但极其不熟练,差点儿就摔进了坑里。

     次日我被救护车送回家,同事们连扶带抬把我弄上六楼。两天后,拐杖的首任主人送来一张可以在沙发上写字的折叠桌。她说桌子很好用,但她用过的已经脏了,就去家具店买了个新的。

     一位前辈还给我送来了从新西兰带回来的小毛毯,她说春天乍暖还寒,可以盖住膝关节保暖。这位以严格和严厉著称的前辈,几个月前曾因收治病人的问题劈头盖脸骂得我差点还嘴。

     之后的半个多月,由于下楼很不方便,我几乎足不出户,成了名副其实的“宅男”。说实话,我不喜欢这副笨拙的拐杖,能不用它,就不用它。

     人只有失去了自由,才知道自由的可贵。从那以后,我对街上乞讨的残疾人,或多或少都会给些零钱。有人说他们是故意示伤骗钱,但是我想,残疾和不便总是真的。

     同事们一拨拨到家里来看我,聊的都是科里的旧事和趣事,一聊就是一晚上。尽管如此,那段时间还是很漫长。我没有像刚受伤时计划的那样借机恶补一辈子让人肝肠寸断的英语,也没有心思继续写已经构思好的论文,而是自学视频编辑。我给夫人录了一段像,用蒙太奇的手法剪辑到一名清凉模特所做的广告中。远看和背影是人家模特,转过身就是敝家夫人。

     那时科里每年举行春节联欢晚会,每个病房要出演一个节目。妇产科的人都很有才,节目的内容和创意往往会在国家级春节联欢会上原音重现。我曾经是编故事的人,这次却成为了故事里的人。

     在同事们口中,我受伤原因的版本不下十个。最为传奇,而且大家乐于接受的版本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到某年轻女性家中“国事访问”,不幸时机没把握好,跳窗出逃,腿摔断了!还有一个大家同样乐于接受的版本是,我去追一名高挑的美女,由于步幅比人家短,只好加快频率倒腾,一着急,腿摔断了!

     这帮家伙还准备把诸多版本搬上联欢会舞台,名曰《腿是怎样摔断的》。 不巧被总支书记紧急叫停,说不能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其实,书记哪里知道,对于喜欢编排同事的我,岂会介意这些调侃?!

     其实我更介意的,是受伤的真实原因!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的介意是有道理的。两年之后晋升正高职称,我没有因为援疆被加分,反而由于真实受伤原因被质疑而搁置一年。回头看来风轻云淡,怨恨不再,但当时还是要求当地医院写了情况说明。当然,不可能改变结果。

     打石膏的最后几天,我的用拐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不仅可以自由下楼,还去了菜市场和书店。我甚至有些相信,金庸笔下那些使用双拐的武林高手,功夫真的可以出神入化。那段时间,我都有些喜欢这幅拐杖了。

     然而不幸的是,如那位忠言逆耳的同事所言,拆除石膏后,我的右膝关节完全僵硬,稍微弯一点就会钻心的痛。

     最初的功能锻炼异常艰难,没有任何进展,我仍然需要借助双拐才能上下楼,甚至不如解除石膏之前。我开始厌恶拐杖,看见它就烦,但又不得不用。

     那段时间我几乎崩溃。我一直认为,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只要身体好,我就能活下去,但现实却如此残酷!我打电话给骨科同事,得到的是科学而现实的回答:不行咱就再手术?!

     老师郎景和主任建议我去物理治疗科看看,当时理疗科的主任是我师母。她和风细雨和我谈了一个小时,举了若干个熟悉的人的例子,目的是让我相信所有人都能回到伤前状态,还亲自给我示范膝关节功能锻炼的关键动作。

     看到从无戏言的师母如此坚定,我的天空终于有些放晴。后来,在与病人的交流中,如果需要,我都会坚定鼓励,尽管我转身会向家属说明实情。当了病人之后我才知道,有些时候,病人最需要的是医生毋庸置疑的安慰和鼓励,甚至比药物还管用!

     我开始了正规的功能锻炼,一点一滴,每天都有进步。终于,半个月之后,我可以不用拐杖上下楼了。再过了半个月,我差不多行动自如。但其实影响还是很大,现在受凉或劳累后,一站起来膝盖就会疼痛,要靠止痛药镇压。爬山之类的运动,只好被迫减少。至于滑雪滑冰之类,听着我就腿疼。

     丢掉拐杖之后没有几天,教学秘书说一位同事的妈妈受了伤要用拐杖。我归还拐杖时开玩笑说,让同事妈妈用完之后把拐杖扔了吧,这样会更吉利些,否则还会有人接手。的确,拐杖的后任主人至少有四位。

     其实我当然知道,就如得病一样,谁都不想得病,但并不是绕着医院走就会不得病。没有人愿意受伤,但总会有人受伤。

     是啊,拐杖不美也不招人喜欢,但却能给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而且,这幅拐杖,它是带着温度传递......

     转载已获作者本人授权,其他平台如需转载,请联系作者本人。

     原题:一副拐杖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中国医学论坛报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