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谣言到大众幻想 | 晨茹日知录
2016/6/6 第一财经资讯
作者：晨茹
个人公众号：rjywboocafe
“幻觉通常比事实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不管是梦想、理想、还是传闻，总之，只有不真实的东西，才是历史的塑造者。”——《革命心理学》[1]
信息流速的加快使得整个投资决策的过程随之加速。而在2015年中国股市快速上涨过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和谣言，顺着信息高速公路一路狂飙，畅行无阻。
江宇林[2]是一位私募基金的合伙人，在股票市场浸润了二十余年，经历了庄股时代，互联网泡沫、股权分置改革、07年大牛市，以及后来的蓝筹股熊市和创业板泡沫。在2015年5月份，他成功逃顶，成了少数能够以平和心情看着河流变成悬崖瀑布的人。
▲尼亚拉加大瀑布，汹涌澎湃下是水花四溅
他回忆他之所以在5月底决定降仓，是源于在北京从一个官员那听到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位第一财经的女记者去杭州见到了习近平总书记，女记者对总书记说，自己第一职业是炒股，第二职业是记者。总书记回来很生气，觉得股票让大家都不务正业了，证监会觉得压力很大。
这是在2015年股市泡沫中非常典型的一则传闻。如果没有更可靠的信息途径，且这个故事来源于某个体制内的官员，你会很容易相信它是真实的。且当这个故事从官员传到了一位拥有高学历，在专业机构中做过投资总监的人那里，又转述给你的时候，你也很难去主动质疑其真实性。
而事实上，这个传言的源头在5月底，股市最为疯狂的时期，有一位叫江燕的女士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并配上习近平主席调研图片：
“和习大大握手了!下班到钱江新城，主席很和蔼可亲，真的好亲切!问我什么行业的，我说是杭州专业炒股的!主席亲切地说：‘炒股不错，好好做!马上会上1万点!”
当时，江燕已不在第一财经工作。即使曾经在第一财经任职时，她也在广告部门，并非记者。但这个朋友圈的调侃信息，却被配上第一财经女记者的头衔，以截图的形式在各个微信群中传播开来。不仅普通投资者群，专业投资者群里的许多人都信以为真。如果稍加分析，这个故事有太多漏洞。别说江燕并非第一财经女记者，就算真的是，在领导人出访时能进入现场随意握手的概率是极小的。在2014年初两会上，第一财经拿到了一个李克强总理提问权，这件事情在第一财经内部已经算是创造了一个采访记录。而就算女记者真的握了主席的手，一个国家领导人对于股市做出这样的评论，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但是，很少人会去核实这一切，包括专业投资者也未必清楚媒体内部真正是如何运作的。而这个故事，也越传越神，有了进一步衍生的版本，比如，习近平主席在握手之后，非常不满，并且还给证监会施加了压力。而当一位优秀投资者回忆自己为何在5月底大跌之前成功减仓时，这不靠谱的故事竟然成了他幸免于难的首要原因。
不仅有女记者的故事。3月底两会后，社交网络上流传一段总理前往证监会调研的视频，并称要优化“上市制度”。而实际上，这段视频中总理实际的调研地点为全国工商总局。传闻中所谓的“上市制度”其实是“商事制度。”在股市大跌期间，则流传过所谓王亚伟署名的“这已经是一场战争”的伪造文章。在2015年7月2号，还流传过上海某商厦有人因股市大跌破产跳楼自杀的传闻。而在2016年初股市大跌后，还流传过证监会通知券商，部分创业板股票有退市准备，并点出第一家退市公司为金亚科技。这些谣言在集体性亢奋或绝望过程中逐渐发酵，晕染，并成为不少人做出决定的依据。
在社会环境突然发生变化，公众又认为这种变化对其安危利害有重大影响时，往往也是谣言最容易滋生和爆发的时点。人心惶惶之下，一个人需要在快速变化的环境中做出决定，他只能放弃传统意义下的思考和验证，相信那些貌似成立的传闻。
比如在2005年，伊拉克的巴格达。8月31日，有谣言称有自杀性炸弹会在巴格达穿越底格里斯河的阿马拉桥上引爆。这则谣言在穿越大桥的宗教游行队伍中引起恐慌，导致人群开始蜂拥过桥。最终，人群的压力冲断了大桥的铁栏杆，数千人坠入水中死于非命。炸弹是子虚乌有，但关于炸弹的谣言，其杀伤力可能比真的炸弹还要大。
据中山大学《谣言分析报告》，在移动互联网中，谣言的主题65%都围绕人身安全、食品安全和疾病养生等内容。譬如小龙虾生活在极其肮脏的水域；微波炉辐射会致癌；柿子和蟹、虾和水果、豆浆和鸡蛋混在一起吃会相克；手指上的月牙大小反应身体健康程度……。并且，50后和60后，是互联网中最容易相信谣言的人群，也是谣言传播的主力。80后和90后从小生活在信息繁杂的互联网时代，对信息的独立判断能力相对反而更强一些。
2015-2016年股市暴涨暴跌的环境，以及中国股民的庞大群体，是一个谣言制造和传播的肥沃土壤。而移动互联网，也提供了谣言快速传播达到信息流爆效果的技术基础。
首先，在社交媒体中，编辑一个谣言是非常容易的。譬如编辑一条关于央行降息降准的谣言，只需要把过去央行发布的公告改一个日期，将文字转发到若干个网络社交群中即可。而6月份风靡社交网络的王亚伟声明：“这已经是一场战争”，则只需要自己写一段话，而冠以王亚伟的名字，在人心惶惶股市暴跌的情况下，以权威人士的名义，发布关于假想敌的猜想，很容易得到快速转发。而“第一财经女记者与习近平握手”谣言，则是一个前第一财经员工在朋友圈随便玩笑般编辑了一条微信加上配图，即扇起了一阵不小的旋风。
并且，股市大幅震荡的过程中，也有许多人存在制造谣言的动机。一般来说，有三类人乐于制造谣言。一种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或者获取某种利益。比如希望谣言引发众人买入或卖出股票，使大盘或者个股股价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变化。比如王亚伟“圣战宣言”，也许是为了挑起民族情绪，甚至用民粹主义去激发政府采取救市行动。第二是恶作剧，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或者从愚弄他人中获得快乐。第三种是为了打击某个对手，给对方制造麻烦或者让对方难堪。
而且，在暴涨暴跌之下，也有更多人愿意接受并且传播谣言。根据凯斯.R.桑斯坦的研究，处于困境，以及受“先入为主”信念驱使的人更容易相信谣言。股市暴跌，人们处在绝望和恐慌之中，更容易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愤怒之下也容易迁怒他人。此时便会出现上海某大厦有人跳楼自杀，以及证监会主席请辞等谣言。另外，股市中人心思涨，出现“先入为主”的信念也不足为奇。在众人满仓加杠杆的情况下，自然都会希望人民日报会跳出来说：4000点是牛市的开端。也希望国家最高领导人真的和一个女记者说：股市马上会一万点。
▲美好的愿望总是火车最好的燃料
另外，具有相似信念的人聚在一起讨论，通常也会强化谣言。2005年，美国科罗拉多开展了一个小型民主实验。60个美国人被分成10组，讨论一些当时具有争议性的话题。小组里面，有自由派和保守派。而讨论完之后，几乎每个成员都变得更加极端。因此，在一个谣言传播的过程中，群体极化的效果也会让你更加相信这个谣言。在群体讨论的环境下，从众的倾向会让你选择相信多数人的看法，而被孤立的压力，则会让你放弃对传言真实性的质疑。所以股票贴吧等社交群落，也往往是谣言最容易传播和极端化的地方。
谣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一个谣言如果反复传播，不断自我叠加和自我强化，最后就可能上升到谣言的最高形式，演变成一场大众幻想。
柏拉图在《国家篇》一书中有一个经典的洞穴之喻。
他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这些囚徒从出生开始就在洞穴之中，且被锁链困住。他们不能回头看背后的世界，只能盯着眼前洞穴上的墙壁。墙壁上，偶尔会有外面照射来的影子。如果你是囚徒，你也许会认为，这些影子就是真实的世界。
▲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世界，你我都很难知道
柏拉图是理性主义哲学的开创者。他试图用这个比喻来说明人类直观感受和真理之间存在的遥远距离。他憧憬着无私而又掌握真知灼见的哲学家，能完成启蒙的使命，将大众拉出“常识性谬误”的洞穴。但大量的历史事实表明，这种奇理斯玛式人物在人间建立的并非天国。柏拉图体系，最终也被自由主义和有限理性学说标识为“理性的自负”。然而，在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却似乎看到，这个2500年前的寓言，依然有着令人深思的意义。
正如海德格尔的那句话：语言是存在的家。在一个公共话语由大众传媒构筑的世界里，繁杂的信息扰动对于人类判断的影响前所未有。尤其在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传媒的文字鼓噪，社交网络中口耳相传的谣言，都会让真实世界的投影面目全非，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失真、扭曲。人们对信息有意无意的再加工，再掺杂各自的臆想和情绪，最终可能演化为高度非理性的集体行为。
欧洲吸血鬼的传说，便是谣言演变群众性幻想的例子。在15世纪末，一份在德国城市里传阅的手抄新闻传单，讲述了费拉德公爵的残忍行为。传说罗马尼亚的费拉德公爵骁勇善战，但极其残暴血腥，冰冷无比热衷鲜血，并且一百年都会复活一次。如今，那位费拉德公爵，被称作“德古拉公爵”。熟知吸血鬼故事的人都会知道，德古拉公爵被普遍认为是吸血鬼的鼻祖。
如果没有吸血鬼的传说，可能我们就看不到《惊情四百年》里的惊世恋情，也不会有《暮光之城》里吸血鬼、人和狼人之间的跨种族三角恋爱。总的来说，吸血鬼幻想丰富了大家的娱乐生活。但有一些谣言进化出的大众幻想，也可能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失去生命。
例如在中世纪的欧洲，一场瘟疫席卷某个地区。于是不知何时，有一个村庄的一位相貌丑陋的老太太被认为是导致亲人死去的原因，众人便指认她是女巫。此后，女巫的传说越传越广，越传越神，越穿越生动。在法国、意大利、德国、英格兰、苏格兰等地区，人们都开始谈论这个话题，甚至一次次引发烧死女巫的群众运动，还出现了自称“捉巫师”的职业神棍。这一群众性幻想延绵几个世纪，无数可怜的女人因此被活活烧死。
在中国，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大量谣言演变为大众幻想的案例。
例如，在2003年春天，中国爆发了大规模SARS疫情。这是一种新的烈性传染病，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对症的药物。莫测的的疫情引发了莫名的恐慌，此时，一个传言在中国迅速传开：板蓝根可以治疗那种神秘的疾病。于是，所有药店的板蓝根被瞬间抢购一空。
中山大学教授李若建曾经这么记录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当时自己和绝大多数广州市民一样，身在广州市这个SARS重灾区，可是对瘟疫一无所知。春节过后不久，一位当医生的熟人打电话来告诉我说，最近没事不要上街，因为爆发一种怪病，死亡率极高。后来随着消息扩散，真假难辨的信息到处可以听到，大家陷入一种恐慌当中。病急乱投医，其中有一个传说就是板蓝根可以防治SARS。说实在的，由于吃过中成药的亏，我对中成药历来半信半疑，因此也不太相信板蓝根如此神奇。虽然如此，在恐慌中，抱着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我也认认真真储存起板蓝根冲剂。”
在那年，关于SARS的谣言很多。比如在江西，流传把白醋浇在家里可以消灭SARS病毒。安徽省太和县甚至有人造谣言，把村内一口废弃的污水井美化成为“神井”，宣扬此井“神水”可抗SARS，不少民众前来烧香、许愿、取水，最多时一天达3000多人。[3]
再比如发生在十八世纪中叶，蔓延大半个中国的“叫魂”恐慌。
“叫魂”恐慌发生在乾隆弘历执政年代。那时并无政权更替，也非战事频频，甚至被称为“盛世”。相比他的父亲“四爷”，乾隆皇帝所拥有的统治环境要平和得多。但是，当时江南一带人口已经过度稠密，更多的人开始滑入底层，也出现了许多实际靠行乞为生的江湖术士。在这种背景下，1768年春天到秋天，爆发了“叫魂”妖术恐慌。
那场“叫魂”恐慌，可能仅仅起源于浙江仁和县的一个叫吴东明的石匠，当时他受雇于德清县的水利工程。当地一位叫沈士良的农夫，因为被自己的侄儿欺凌，为了报复他们，想请吴石匠将写有他们名字的纸片贴在将打入河中的木桩上。传说用这种方式可以窃取人的精气，害人生病，甚至致人死亡。吴石匠感到害怕，于是将沈交给了官府。德清县的阮知县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件小事，于是杖责了沈，就将其释放了。
但这件事情引发了整个江南地区关于叫魂的谣言。民众们看到可疑的人，譬如乞丐、和尚便疑心重重，甚至拳脚相加。而被抓住逼问的人又往往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是来叫魂的。谣言便逐步做实，引发了更大的恐慌。这种恐慌到后期蔓延到整个长江流域，甚至山东直隶。几个月后，“叫魂”的传言甚至和剪发辫联系起来。而在清朝，剪发辫是不满满清政权的象征。于是，这种恐慌也被民间教门所利用，在全国引发了对改朝换代以及随之而来自然灾害的联想。
最后，在乾隆亲自督办下，这场席卷几千万人的妄想症才得以平息。
而在2014年到2015年，最大的群体性幻想，也许是“国家牛市”。
国家牛市的提出，文字可追溯的最早来源，是经济观察报在2014年12月6日的头版头条：《国家牛市》。当时经济观察报记者已经做了大量关于证券市场的报告，编委认为应该梳理一下此轮上涨的逻辑。有7年证券市场报道经验记者的资深记者赵娟便接下这个任务，写了那篇头版头条。而当天值班的编委突发奇想，创意性的取了一个名字：
国家牛市。
风起于青萍之末。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有着新闻专业精神的记者赵娟，在写这篇报道时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篇客观中肯的报告，其内容并未引起大家多少关注。而这个“国家牛市”的标题，却在几个月后扭曲，蒸腾，成为成席卷散户、机构投资者、媒体的流行概念。
[1]《革命心理学》.勒庞
[2]化名
[3]《捏造事实蛊惑群众、宣扬“神水”能抗非典》，2003年5月13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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