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许多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2016/6/13 第一财经资讯
文：晨茹
巴菲特曾经对协助他整理传记的坎宁安教授(Buffer and Cunningham,1997)说过这么一段话：“区别投资和投机的模糊界限，在大部分市场参与者获得成功的时候变得模糊了。没有什么比好不费力地赚钱更理性。在这个令人陶醉的时期之后，明智的人开始变得像在舞台上的灰姑娘。他们知道，在宴会上逗留时间过长——继续投机于拥有巨大价值而不是在将来产生巨大价格的公司——最终会带来南瓜和老鼠。但是，他们不愿意错过这一盛会的任何一分钟。因此，这些眩晕的参与者都在计划在午夜前几秒离开。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在他们跳舞的房间里面的钟没有指针。”
苏格兰诗人查尔斯.麦基在《大癫狂：非比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中，有这么一段对300年前发生在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始作俑者”约翰.劳的描述：
他的命运，就像第一个冒险划船从伊利湖向安大略湖漂流的人一样。他出发的时候，河面上还是风平浪静、水流轻缓，仿佛一块明镜。他的航程是既迅捷又惬意。这时候，有谁能阻碍这一航行的轻舟呢？转眼功夫，平静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个大瀑布!但是水手们兀自沉浸在每秒的航行中，对前方的危险一无所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为时已晚!以前载着他畅游的湖水如今竟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试图折回，可是水流太湍急，他显得如此渺小。
在许多经典泡沫破灭的记录中，似乎都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譬如说密西西比泡沫中，那个带着三马车纸币要求约翰.劳兑换成硬币的亲王，南海泡沫中国王发布禁止违法公司股票交易的公告，郁金香泡沫中，那个把名贵郁金香球茎吃了的水手。
在1929年泡沫破灭前的时刻，也会有许多经济下行的征兆。在1929年秋天，美国经济已经陷入萧条。在6月，工业与工厂生产指数双双达到最高点，然后开始一路下滑。铁路运输量减少，住宅建设继续下滑[1]。但是，在2015年6月份股票市场雪崩前，却没有这样的征兆，或者说，这样的征兆从未存在过：5月份物价、出口、固定投资等代表实体经济数据均不达预期，但这是从2011年就开始绵软的下跌过程。
因此，许多人回忆起2015年A股股市泡沫崩盘前一刻，却想不起来，6月12号前后有何特别之处。券商照旧发着看好的报告，海外的中概股依旧一家家争先恐后宣布私有化回归A股，上市公司依旧在收购者各类和互联网+相关的公司，股吧里照旧一片欣欣向荣。唯一值得提起的是，据说证监会在清查配资，而且又发布了一个融资融券管理办法，但是这个办法似乎是软硬皆施，允许账户展期又决定要适当调控。
此时，对于机构投资者来说，最能提振他们信心的，莫过于看到盛筵之下散户源源不断的涌入市场，仿佛狼群们看到了广袤草原上，大风吹过，青草翻起后浮起的群羊。6月11号，央行照例发布月度数据，4、5月份居民存款两个月内减少了1.49万亿，这些存款一面以读秒般的速度通过银证账户转入股市，另一方面银行也在发售着各类股票型理财和基金，另外，有更多不知道多少的资金，通过消费贷、信用卡套现涌入股市。6月，水流以更加疯狂的速度向A股汇集，6月1日-5日，A股证券账户净转入近万亿元资金，其中仅6月1日一天就净转入2337.99亿元。[2]
海外的VIE游子们在6月继续吹着号角争先恐后的唱着归国之歌，当然，此时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建设祖国。6月9日，易居中国宣布私有化，第二天，人人网和世纪互联宣布退市，6月11号，如家，6月12号，多年被华谊压抑的博纳影业，宣布以13.7美金的价格私有化，这家只比华谊兄弟晚一年上市的影视公司，宣布私有化时的市值是8.13亿美金，而6月12号那天，华谊兄弟的市值接近150亿美金。
刘强从去巴菲特股东大会朝圣回国后，又去了一趟大理，6月12号，上证指数达到5178点的那一天，他喝到了大理最好喝的门咖啡，六月的阳光把大理的天空照耀的更加明媚清澈，咖啡厅里的多肉植物和四处摆放的玩偶，让时间愈发莞尔可爱。晚上，他照旧翻着手机，看到长沙股民因杠杆融资跳楼的新闻，感叹：自作孽，不可活，还是那句劝告，请业余投资者远离投机市场，这是机构博弈的战场。
指数创新高的那个周末，他回到北京，蓝天和艳阳就像他操盘的那只净值不断创新高的基金一样总是给人好心情，4月末成立以来，基金的净值在2个月内，已经上升到1.25。6月15号，他回到熟悉的交易室。上午开盘前，同事开玩笑似得跟他说，今天肯定会创新高，因为今天是习总书记的生日，[3]大家总得打个阳线庆祝一下。但6月第三周的资金面更为紧张，前期央行通过MLF释放了6700亿的流动性到期，有数百亿利率债要发行。
许多交易员都感觉到指数上升到5000点后，盘面波动很大，利空并不是没有，泡沫积聚至少在机构投资者眼里已成共识。但依然挡不住乐观的情绪。羊城晚报做了一项调研，市场上80%以上的卖方分析师，认为牛市并未结束，而90%以上的私募，认为市场可以突破6124点。海通证券叫嚣着“走自己的牛路，让别人熊说去吧。”申万宏源也认为震荡加剧反而有利于牛市走的更远。同样乐观的似乎不只是分析师和私募。6月12号，媒体报道，肖钢主席在中央党校里谈话，有提到了股票市场。他认为“改革牛”的理论是成立的，市场上资金很宽裕。这个讲话并没有官方稿件，但是《证券日报》的副总编辑向各路媒体确认这确实是肖主席在党校上的观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辨认出十二点钟声敲响的声音，相反，大多数人只认为那是新一轮宴席高潮的钟鼓声。6月15号，指数下跌2%，市场中大多都认为这只是正常的调整。钟声越来越响，6月16号，指数再次下探至4900点。有少部分人开始困惑了。作为拥有数万粉丝的投资经理。刘强在微博中，也在给他粉丝大气：没有大跌的牛市不是真正的牛市，只要你拿的是好股票，暂时的调整又有何惧？去年一战成名的国泰君安乔永远也在号召大家就算震荡加剧，也要握好成长的方向盘。
但是，趋势的下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愿望而改变。6月17号，指数巨幅震荡。但在6月18号，6月19号两天，大盘下跌了近500点，6月19号当天，两市近千只股票跌停。一周之内，上证指数和创业板分别下跌了13.3%和15%。但就在这种暴跌之下，6月19号收盘时，创业板静态市盈率依然有115倍。
此时，市场中已经开始有悲观的声音，恐慌的情绪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芽，弥漫。但是大多数人依然相信此时牛市并没有结束，不愿意相信一场群众式投资舞会已经结束了。官方、媒体不是刚刚说过牛市的基础成立吗？分析师们不是才号召大家要习惯于快牛转慢牛吗？于是，有不少人加入了4500点的抄底队伍中。至少在他们的心中，“国家”曾经给过一个信号，4000点才是牛市的起点，那市场的暴跌，反而给了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抄底机会。
第一次暴跌之后，6月23号，四大证券报一起发评论员文章。上证报写道“没有人愿意看到国家所需要的、投资人所热望的这轮改革牛市伴随杠杆泡沫的破裂戛然而止。”中国证券报则更为直接：“从资本市场角度来看，市场走牛的逻辑未发生改变。”刘强也在自己拥有数万名粉丝的微博中再次转发他在5月28号那天写的文章：“记住，既然是牛市，就不要怕暴跌，很快会涨回来，坚持住!”
但是，几大证券报评论员没能止住指数的暴跌。6月25,6月26号两日，上证指数狂泻496点，6月27号两千多只股票跌停。此时，不少人开始关注到股票价格的下跌，会触发配资盘的平仓线，导致强行平仓。而股票的强行平仓又会导致股价进一步下跌而触发新一轮的平仓的逻辑。踩踏事件已经发生，这似乎已经毫无疑问，暴风骤雨下，四个交易日内蒸发了14万亿的市值。当6月27日千股跌停时，基金经理们不少已经意识到宴会结束的钟声已经敲响，给交易员下指令把股价按在跌停板上卖出，只求能部分锁定利润。而刚入市不到两个月的新股民们脑子一片空白，他们也许对照着刚买来的图形教学书籍，想这眼前频幕上的K线是不是已经破位了呢？
于是，不到10天以内，许多创业板个股回调接近40%，意味着许多投资者已经由盈利转为亏损。在6月19号大跌之后，刘强所管理基金净值已经从最高1.2左右回撤至1.1。这意味着，在6月26号大跌之后，他的基金在大概率上，已由盈利转为亏损。
晚上，他在内心反思。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国家需要一场牛市，这似乎没有错。就在两三天前，四大报还在力挺牛市的合理性。但此时，下跌的指数，和已经在净值1以下的基金，把他的自信摧毁殆尽。在大理收集的淡泊烟消云散。他想，太依赖一个人，一定会成为最大的软肋。这是纸牌屋里的一句话。他似乎意识到，无论是利弗莫尔也好，他刚去见过的巴菲特也好。本质上，他谁也没有学，他只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受官本位强大文化牵引下的普通人一个。
困扰，无助，此时，满仓的刘强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期待政府再次放出利好的消息。毕竟，公众都认为这一场牛市是国家希望的，而国家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一场美梦就此夭折。6月27号晚，央行发布公告向金融机构定向降准，并降息。也许在经济下行的环境下，央行本身就有降准降息的需求。但在股指跳水后公布，投资者纷纷惊呼，原来央行才是真正向着股民。对于这一行径，卖方分析师纷纷抛出了股市已经稳定的判断，并在研究报告中列举出佐证这一观点的例子。比如10 月 19 日，美国股市爆发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崩盘事件，道?琼斯 指数一天之内重挫了 508.32 点，跌幅达 22.6%，创下自 1941 年以来 单日跌幅最高纪录，并对全球股市产生了系统性的冲击，事件发生后， 美国政府打出了一套“组合拳”来稳定市场，10 月 19 日晚上，美国总统里根立即召回在国外访问的财政部长和在外地的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一起商讨对策，纽交所和其他市场官员纷纷发表讲话稳定市场恐惧情绪，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发表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讲话：“为履行作为中央银行的职责，联邦储备系统为支持经济和金融体系正常运作，今天重申将保证金融体系的流动性。”里根总统和财政部长分别表示，这次股市崩盘与美国健康的经济是不相称的，美国经济非常稳定。随后，美国的各大商业银行纷纷降低利率。救市措施“组合拳”后，10月20日道琼斯指数上涨 5.88%，21 日道琼斯指数再次上涨10.15%，市场基本稳定下来，后续一年市场基本稳定在1750 点至 2100 点的区间波动且没有跌破此前的低点。
当然，在熊市之时，任何利好也许都构成获利者出货的机会。在那个周末，机构投资者都在观望，如果下周一依然大跌，可能此次梦幻般的牛市，真的就已经结束了。东华基金[4]的基金经理在6月29号晨会后，投委会达成一致，牛市大势已去，利用双降的利好，专户全部清仓，公募把仓位降到最低位。开盘前，交易员们都做好了离场的准备。但是下单指令却递交不上去。技术部检查，认为系统坏了。公司紧急决定启用备用系统。但是不知为何，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备用系统居然也罢工了。
所有的基金经理此时都茫然，他们坐在电脑前，看着没有丝毫反弹动力不断下泄的指数：高开、低走、回调、二次跳水，盘中4000点、3900点的整数关口连续被突破，最低达到了3875点。尽管证监会在盘中紧急发布消息以安抚市场，但最终，上证指数仍以3.34%的跌幅收盘。收盘后，交易室里脸色煞白的基金经理们只能感叹一声，左边是地狱，右边也是地狱，此一劫皆为天意。
既然是天意，似乎只能“天”来救了。6月29号，人社部发布消息，养老金投资股市征求意见稿发布。这个消息一公布，散户们几乎都沸腾了，但机构投资者却反应平淡。6月30号开盘，股市大跌，午间收盘后的最后一分钟，中国基金业协会联合13位私募基金经理发出倡议书，认为现在A股已经具备了抄底的价值。
在2个多月前，股市接近4000之时，也正是那13位基金经理中的一些明星在央视上让他们入市.而2个多月后，指数如过山车般又回到了圆点，他们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营业部里的大妈们看着从暴跌5%到保障5%翻红的指数，手拉手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仿佛回到四十年前，他们拿着红宝书，穿着绿军装，手拉手大串联。于是，在6月最后一个交易日，A股创下了09年以来最大的单日涨幅。
但监管层，机构投资者都能嗅到这爆发式的欢愉是短暂的。6月30号下午，传出证监会召集券商开会，商量救市。7月1号凌晨，《上海证券报》、《证券时报》、《证券日报》开始发布评论员文章维稳股市。而证券日报的文章，已经把维稳的行为上升为一场战役：“中国股市今天遇到的狙击，是我们前进路上的必要一颗，我们要勇敢面对，齐心协力打赢这场‘中国价值保卫战’。”而战争的对象是谁，似乎后一句略有影射：“这一战还没有完全结束，仍然需要我们继续凝聚力量，增强实力，掌握住本国资产的独立定价权。”而在当天收盘后，一则名为“这已经是一场战争”的微信文字在社群中传播，里面用王亚伟的署名写道：
“虽然管理层否认了外资做空等一系列传闻，但从盘口上看，很明显本轮做空资金经验丰富、实力强大且准备充分。相对于第一次经历杠杆牛市的A股来说，这些资金显然更加熟悉如何利用杠杆在每个阶段的爆仓效应，同时更加熟悉利用股指期货、ETF等一系列金融衍生工具组合做空，且面对政府的强力反击毫不手软，这显然会让人立刻和量子基金为代表的国际专业做空资金手法联系到一起。周一时我说本轮调整要和香港金融保卫战类比，即是因此。……下午一个好朋友和我聊起是走是留的问题。我就回了一段话：既然现在多空双方都已经摊牌，也已经到了市场最为恐慌的时刻，我把全年收益摆在这了，国家败，全拿走就是了!”
这则消息很快被王亚伟本人否认。有趣的是，这段在专业人眼里，造假非常明显的文字，不仅仅在普通中小股民的圈层里传播，更频繁出现在机构专业投资者群里。但是，当一切恐慌的情绪四处蔓延，在言语上的鼓舞人心只意味着心虚。7月1号，7月2号股指再度如堤坝炸裂后的洪水般倾泻而下。两千多只股票被按压在跌停板上。公募、私募、大户互相踩踏，但是T+1和跌停板制度让大家都挤在-10%的门槛上动弹不得，无人能走。设置止损线私募产品陆陆续续被击穿，强制清盘抛售所有股票。而清盘后又引发新一轮股票下跌，连带其他设置止损线的产品。在配资止损，和私募止损链条下，一年以来堆积成的塔罗牌一个一个连带倒下，势如山倒。
如果不救，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灾难性结果谁都难以预料，中国股市从未经历一个完全脱离实体经济，由杠杆和资金堆起来的牛市。7月2，传有人在上海陕西南路华贸有人跳楼自杀，7月3日，又传金融街有人跳楼自杀。整个市场哀鸿遍野，二十天前的自信和自负，乐观和狂妄顿时跌落成绝望和恐慌。市场中开始出现许多关于三十年代美国股灾后大萧条的言论。关于暂停IPO，救市的言论尘嚣直上。从天堂到地狱，从计划推行注册制到被摆在“圣战”的关头，证监会的官员们，怎么不会料到，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
在中国二十八个部委当中，证监会的排序仅仅高于保监会。在确保十五亿张嘴吃饭问题的粮食安全、确保一个国家血液顺畅流通等面前，国务院对于证监会的定位，似乎只是“不添乱”。在债券问题上斗不过发改委，伞形信托问题上打不过银监会，IPO问题上拗不过红二代。舆论上却总是众矢之的。
2015年7月，证监会终于受到了国家领导人前所未有的重视，但是以他们不希望的方式。
7月2号，李克强总理在法国图卢兹发表了一个讲话，而其中一句话被媒体摘抄出来作为对于目前崩溃股市的声音：培育长期稳定健康发展的资本市场。其实这句话在历次政府工作报告中均是相同表述，但是此时自然被解读得略有深意。目前这种过山车式行情，似乎是这句话的反义词了。
晚间，证监会宣布要严厉查处恶意做空者，但这一消息一出，便被机构投资者所不齿，难道以后有善意做空？但是这一言论却受到散户们的夹道欢迎。在一场灾难发生之时，尽快找出敌人是发泄群众愤怒的最好办法。在现货被涨跌停板制度紧紧锁在跌停板上，许多交易者为了部分化解风险，便卖空股指期货。于是，股指期货被很快指责为做空的元凶。在这种压力之下，7月3日开盘前，中金所宣布暂停19个账户开期指空单，期限为一个月。
但这些似乎都无助于是，7月3号，上证指数再次下跌5.77%。私募、公募专户纷纷爆仓清盘。场外配资账户、信托伞形一个伞一个伞开始断裂。所有人都在绝望中，看着自己被直线落下的瀑布席卷，不知道何时摔碎在深潭之中。在现货市场停牌股票数越来越多，跌停板上股票僵死不动的情况下，那些在期货市场上事先做好风险对冲的人，也因中金所一纸发文，动弹不得。
此时，似乎只能听天由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1]《1929年大崩盘》加尔布雷斯 63页
[2]数据来源：中国证券投资者保护基金公司
[3] 6月15号为国家主席习近平生日
[4]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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