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毕淑敏:盲人看
2015/10/15 生命时报

    

    

     生命时报特约撰稿 毕淑敏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地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而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格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滋滋地觉着给亲人带回了光明。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心,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五十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我说,是五十元。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挲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地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眼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起初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地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路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孩子越来越大了,当明眼人都不再接送这么高的孩子时,盲人依旧每天倚在校旁的杨树下,等待着。▲

    

    毕淑敏 著名作家、心理医生,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代表作品《昆仑殇》、《红处方》等。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生命时报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