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飛：山海經vs詩經——漫談中國傳統博物學的來源
2016/3/14 经学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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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探討中國傳統博物學是來源于《山海經》還是來源于《詩經》的問題，即簡單梳理中國傳統博物學的發展流傳面貌。不足之處在所難免，還望大德諸君不吝賜教。
本文分六部分，依次探討：《詩經》與中國傳統“多識”“名物”之學，《山海經》與中國傳統“博物”“志怪”之學，儒家“博物”“志怪”之學暨兩種博物學的交融，博物學在儒學系統下的地位，道家與博物學，《山海經》博物學簡述，等。
博物學的定義我們這裏不專門探討，本文默認其範圍爲草木鳥獸魚蟲百工器物等。至于本文未曾展開如“本草系列”“《爾雅》系列”“異物志系列”等等的博物學也只能另外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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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博物學傳統是來源于《山海經》還是《詩經》？
前幾天我們在“經學文獻讀者羣”的微信羣裏提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馬上就有朋友說是來源于《詩經》，孔子說過“多識”的話。
我的看法也是這樣的，中國博物學傳統是主要來源于《詩經》，而非《山海經》。
“多識”的具體出處是《論語·陽貨第十七》，原話是這樣說的：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孔子這段話，說的是學《詩》的好處。在學《詩》的多種好處的最後，提到了“多識”。“多識”的概念，後來隨著儒學/經學的盛行，而被繼承發展了下來。清朝的時候，有一個叫做多隆阿的人，寫了一本解讀《詩》名物的書，書名就叫《毛詩多識》。類似的，在之前的明朝還有一本林兆珂《毛詩多識編》(可惜此書大概已經佚失不傳了)。另外，像姚炳《詩識名解》，也應該算是將“多識”概念加入書名的例子。
最早專門解釋《詩》名物的書，是東吳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簡稱《毛詩草木疏》或者《草木疏》)。而且我認爲，這也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博物學”專書(也有人認爲應該是《爾雅》系列的《釋名》)。後來也有專門去解釋陸璣《草木疏》的著作，比如明·毛晉《毛詩陸疏廣要》，清代有趙佑學的《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校正》和焦循的《陸氏草木鳥獸魚蟲疏疏》等，甚至還有日本人淵在寬的《陸氏草木疏圖解》。
陸疏開的是這樣一種傳統。與陸疏同類的書，多以“名物”爲題，比如北宋·蔡卞《毛詩名物解》，元朝許謙的《詩集傳名物鈔》和羅復的《詩集傳名物鈔音釋纂輯》等很多著作。“名物”一詞，也是來自儒家“十三經”之一的《周官》。中國傳統博物學，也可以被稱作“多識之學”或者“名物之學”，這兩個名稱昭示著儒家文化或者說孔子對中國傳統博物學的深刻影響。
《離騷草木疏》
“陸璣爲《詩草木疏》，劉杳爲《離騷草木疏》，王方慶有《園庭草木疏》，李文饒有《山居草木記》，君子所以貴乎多識也。(《困學紀聞》卷八)”《詩》之外的博物學，受其影響的，便是《楚辭》系列。劉杳《離騷草木疏》(又作《楚辭草木疏》)早佚，今見存者有南宋·吳仁傑《離騷草木疏》，其後明代有屠本畯《離騷草木補》，清代有周拱臣《離騷草木史》。
儒書中或者說經學中，與博物學密切相關的還有《爾雅》系列，包括其各種注疏，還有《廣雅》《埤雅》等等。茲不詳述。
以上是儒家文化與中國傳統博物學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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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而言，《山海經》方面就完全沒有與之相抗衡的大量著作。中國古代專門解讀《山海經》名物的著作一本也沒有——即使今天也很少，甚至今天的很多博物學家常常不取用《山海經》。古代研究《詩經》名物的著作，很多也幾乎不引用《山海經》。比如聲望比較高的《毛詩多識》，這書對《山海經》的態度：“孔疏據《山海經》有獸名駁以申毛義。然《詩》中用物，惟取其常；山隰所有，當屬習見。漫及怪獸，不足信也 。(隰有六駁)”又評論《山海經》“夫此經多志怪物，最難信”。
如果非得說有，明代的朱銓《山海經類對賦》和清代涂景濤《山海經類對賦》，勉強算是《山海經》博物學的著作。二書皆取《山海經》名物，如山水草木鳥獸之名，以類相從，編成韻文。然而只有名物，很少有解讀，這樣的“博物書”實在沒法跟《毛詩草木疏》系列完善的博物著作相抗衡。
那麼說，我們今天爲甚麼討論“中國博物學傳統是來源于《山海經》還是《詩經》”這個話題呢？
大家知道，晉代的張華有一本《博物志》。我們來看《博物志》的目錄：
卷一 地理略自魏氏目已前夏禹治四方而制之、地、山、水、山水總論、五方人民、物產
卷二 外國、異人、異俗、異產
卷三 異獸、異鳥、異蟲、異魚、異草木
卷四 物性、物理、物類、藥物、藥論、食忌、藥術、戲術、
卷五 方士、服食、辨方士
卷六 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典禮考、樂考、服飾考、器名考、物名考
卷七 異聞
卷八 史補
卷九 雜說上
卷十 雜說下
熟悉《山海經》的朋友一眼就會看出，類似這些內容幾乎完全出現在《山海經》中。
《博物志》的開頭還說：“余視《山海經》及《禹貢》、《爾雅》、《說文》、地志，雖曰悉備，各有所不載者，作略說。出所不見，粗言遠方，陳山川位象，吉凶有徵。諸國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後，並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詳，其山川地澤，略而言之，正國十二。博物之士，覽而鑒焉。”開頭就說《山海經》，全書結構又與《山海經》密切相關，《博物志》完全可以說是《山海經》深刻影像下的產物。
《博物志》系列(如《十洲記》《酉陽雜俎》等)每多怪力亂神，爲儒家所不容，與現在我們說其實來源于西方的以實證爲主的“博物學”，其實也大異其趣。而這一脈的來源卻是“古今語怪之祖”《山海經》。
如果去除“實證”觀念的束縛來看，古人所謂的“博物”，其實跟這些怪力亂神關係非常大。吳任臣《山海經廣注》的自序有一段話，說的正是古人的“博物”觀，原話是：“一物不知，君子所恥。昔五酉晰象于宣尼，俞兒矚名于敬仲，元遜辨傒囊之號，士深審仲師之形。大都垂諸往冊，炳然來兹，高山仰止，未嘗不景行行止也。”這段話首尾兩句一般人都可以讀懂，中間一句卻很有注解的必要。
“五酉晰象于宣尼”，出自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九。故事說的是孔子“在陳絕糧”時，師徒一衆遇到妖怪來找茬兒，子路殺了妖怪烹給大家喫。其中孔子有幾句話是這樣的：“夫六畜之物及龜蛇魚鱉草木之屬，久者神皆憑依，能爲妖怪，故謂之五酉。五酉者，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物老則爲怪。”
“俞兒矚名于敬仲”，出自《管子·小問第五十一》。故事是說齊桓公“北伐孤竹”時，路上看到讓他害怕的東西，管仲(安慰桓公)道：“臣聞登山之神有俞兒者，長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興，而登山神見……”
“元遜辨傒囊之號”，出自《搜神記》十二。故事是說三國時期東吳的諸葛恪(字元遜)有一次出門兒打獵，見到一個小朋友伸手想拉人的樣子，左右把他拉起來他就死了。回去後手下人怕他得罪了神明，諸葛恪就說，你們不懂了吧，《白澤圖》裏面說了，這東西叫做“傒囊”，沒甚麼大不了的。
“士深審仲師之形”，出自《梁書》卷五十。故事主角是南朝時的劉杳(字士深)，就說前面我們提到的寫《離騷草木疏》的那個人。劉杳跟當時的一個大學者沈約，常常在一起探討學術問題，有一次沈約攷劉杳說：“大學者何承天的書裏說到的‘張仲師’‘長頸王’典出何書啊？”劉杳答道：“前者出自《論衡》，後者出自朱建安《扶南以南記》。”沈約一查，果然如此。
解釋這麼多，我主要是想告訴大家，古人所謂的“博物”，確實很大程度上是靠一些“奇談怪論”來實現的。其實郭璞《注山海經序》也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中國古代“博物”思想與《山海經》的關係這個問題，但原文太長，我這裏只看它最後一句：“達觀博物之客，其鑒之哉!”
總之，與儒家“多識”“名物”之學並存的，是多言怪力亂神的“博物”之學，這才是眞正的中國傳統博物學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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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朋友可能仍有疑問，因爲【二】上面的問題我用的材料大都出自《博物志》系統的，而這些可能是出於那些學者的附會，不能體現更普遍的社會意識。那麼下面我就列出一些可能比較靠譜的東西。
首先是《國語》。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不管疑古派怎麼說，《國語》也是相對來說非常可靠的先秦典籍。《國語·魯語下》有八條記錄與孔子有關。第一條是說季桓子從土裏挖出一種怪獸，派人去問博學的孔子說自己挖出了一條狗是怎麼回事，孔子說：“不對啊，我怎麼聽說土裏的怪獸是羊，有一專名叫羵羊。”同時還道出“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第六條說吳國把發掘出來的很大的骨頭化石(恐龍？)送到了魯國，孔子說我聽說古代巨人族防風氏的骨頭也這麼大，又給使者講了侏儒族身材是多麼矮小。第七條說孔子在陳國的時候，有隻隼帶著箭被陳惠公撿了便宜，陳惠公派人拿著隼去問找孔子，孔子根據隼的傷口和使者的簡單描述，推測那箭來自肅愼氏，取來一看果如其言。
《孔子家語》，總體而言，比較能體現漢代人尤其是儒家的認識。《孔子家語·辨政第十四》說到齊國忽然出現一種獨足鳥，齊侯派人去問孔子。孔子說這鳥叫做“商羊”，預示大雨，你們趕緊回去抗洪防澇吧。因此齊國順利對抗一場水患。
還有最有名最“正統”的一個故事。魯國的樵夫捉到了一個怪獸，孔子看到之後無限傷悲地說，這是瑞獸麒麟。然後把這件事記錄在《春秋》裏說“西狩獲麟”，就“絕筆”了。(用《公羊傳》之說。)
可以看出，這些故事的脈絡，跟前面所講的《博物志》系列同屬“怪力亂神”。而這些故事，都從很大程度上表現了孔子的“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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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多識”的話題上來。
孔子雖然說過“多識”的話，但那話是有語境的。多隆阿《毛詩多識》的自序說得好：“昔夫子教人學《詩》，則在興觀羣怨，與事父事君之大，而鳥獸草木之名，其餘緒也。”也就是說，其實儒家是輕視博物學的。
樊遲問孔子怎麼種糧食，孔子說：“吾不如老農。”又問種菜，孔子說：“吾不如老圃。”(《論語·子路第十三》)可見孔子也不是無所不知。當然其實也不是孔子不知道，而是不屑于知道。
太宰跟子貢說：“孔子就是傳說中的聖人吧？怎麼會的這麼多？”孔子聽說之後說：“太宰太了解我啦。”然而緊接著孔子又說：“我小時候家境貧寒，所以會很多‘鄙事’。不過這些並非君子所推崇的。”“鄙事”就是“末技”，可以看出孔子是不怎麼看得起這些的。但是孔子又說自己仕途不得意，所以關注一些技藝。(《論語·子罕第九》)
還有《周官》裏反覆說到的“名物”，其實都是一些專門的大小官吏去關注的，比如“庖人，掌共六畜、六獸、六禽，辨其名物(天官)”，“獸人掌罟田獸，辨其名物(天官)”，“大司徒之職……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地官)”。(案：有人可能會認爲《周官》本非儒家著作。此處取用傳統說法。)
顧棟高《毛詩類釋自序》里先是說：“臣幼讀《論語》，孔子語學《詩》之益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若是乎，博物之學亦聖人所不廢也。”接下來說自己的書大致有甚麼內容以及自己做了相當多的工作，緊接著卻給自己來了一巴掌：“此無味之味，先儒所謂雞肋也。”這正是儒門“多識”之學下的矛盾心理。
總之，我們可以看到孔門的重點其實是放在了“仁義道德”上面，一些瑣碎的事情他們是不重視的。以前聽人說“傳統博物學是反傳統的”這話的時候，我還覺得挺喫驚。但是隨著認知的深入，我也越發感受到，無論是從“多識”“名物”之學的角度，還是從“博物”“志怪”的角度，傳統博物學多少是有些反儒家傳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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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很多人認爲孔子很博學，會得多懂得多，但是孔子還是落下了“五穀不分”的名聲，這當然跟他看重仁義道德而輕視勞動生產有關。
道家則相反。我們打開《孟子》跟《莊子》比較一下，就會發現《莊子》裏面有很多草木鳥獸魚蟲的形象描寫，還記錄了非常多的工匠技藝，博物知識異常豐富，而《孟子》在“多識”這方面則弱得多。
據張遠山《莊子復原本注譯》的統計，《莊子》一書的動物內七篇有56種，外雜篇104種，植物內七篇37種，外雜篇61種。若論“多識”，《莊子》在先秦諸子中恐怕是首屈一指的。
“山林與!皋壤與!與我无親，使我欣欣然而樂與!(《莊子·知北遊篇》)”莊子對自然萬物充滿喜愛的感情在書中俯拾即是，尤其《齊物論篇》對地籟衆竅的描摹，更是精彩紛呈。
同時《莊子》一書中對各種工藝也有相當多的記錄。張遠山《老莊之道》說《莊子》“同時深入地精確描寫了江湖民衆的白工衆技，如何解牛，如何養猴，如何養虎，如何牧馬，如何牧羊，如何釣魚，如何鬭雞，如何捕蟬，如何相狗，如何相馬，如何相人，如何游泳，如何架船，如何駕車，如何種樹，如何種穀，如何運斤，如何斫輪，如何，如何捶鉤，如何鑄鐘，如何調瑟，如何奏樂，如何賞樂，如何畫圖，如何射箭，如何使劍，如何讀書”。
之所以道家在對待自然萬物的態度上與儒家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是因爲道家認爲道無所不在，百工衆技皆可能得道，而儒家“學而優則仕”的道路相對要窄得多。
然而諷刺的是，後來的道家的博物學卻並沒有正常地發展下來，而是依附著《山海經》《博物志》一脈，以一種荒誕的方式流傳著。只有像《淮南萬畢術》這樣的斷章殘簡偶爾浮現于故紙堆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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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簡單地談一下《山海經》眞實度的問題。
當今有人認爲《山海經》完全是胡說八道，所記山川鳥獸禮俗歷史百無一眞。這是比較傳統的“正宗”的看法，接近前面我們說的儒家的“多識”“名物”之學。有人認爲《山海經》記述的內容都是眞實的。並且舉例說《南山經》的鯥就是穿山甲，並說《山經》並非志怪之書，而是眞正意義上的博物之書，甚麼的。這一路就比較接近前面我們說的“博物”“志怪”之學。
可以想見，完全肯定和完全否定，都是不可取的。前者我們不說，單就後者簡單說兩句：《山海經》對“怪”的關注是顯而易見的，有的山川地理草木鳥獸並非實有是極其正常的。“《山經》簡而穆，志怪於夷”，其書平實處其實不少，而這些平實之處正是才是值得開發急需開發的。
這個問題我可能將有一系列文章，敬請期待。
作者：刘朝飞
本期编辑：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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