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专题】章太炎: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
2016/3/18 经学文献

     点击标题下「经学文献」可快速关注

    

     经史传世,江河不废。历代材智之士,籀读有得,施之于用而见功效者,不胜偻指,然以考信自矜则寡。盖经除今文、史除杂史而外,率皆实录。实录者,当时之记载也。其所根据,一为官吏之奏报,二为史臣所目击,三为万民所共闻,事之最可信者也。其有传闻异辞而记载歧异,经后人之考定者(如司马温公《通鉴考异》之类),取舍有准,情伪自明,歧异之说,遂成定案,斯亦实录之次也。至若帝王初兴之瑞象,语涉怪诞,于理必无,且非史臣所目击,万民所共闻,奏报之所有,自然乖于实录。其或当时史臣,阙于记载,后人据私家著录,掇拾成书,如史公作《史记》时,六国史记俱尽,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皆据其自著之书,语虽非伪,然诸人自言其效,未免夸大,非事实所真有。以无国史,不得不据此乖于实录之言耳。后此宋祁《唐书》,好采小说,时吴缜已纠其缪矣。舍此以外,虽有曲笔,十约八九可信,斯实录之所以可贵也。经史所载,除今文、杂史而外,大氐实录,后人无容置喙。王充之徒,于古籍加以驳正,非驳辨经史正文,乃是正汉初诸儒说经之失当,与夫讥弹当时诸子所载之不合情理耳,非今人所谓怀疑也。刘知几抱孤愤而作《史通》,据《竹书纪年》以疑《尚书》,不知《竹书》非当时之实录,乃魏安釐王时追记商周之事。事隔千年,如何可信?据之立论,真所谓以不狂为狂矣。前人疑古,唯韩非为有特见。然法家之言,过于执滞,未为通方之论。《难》篇论舜耕历山,期年而畎亩正;渔于河滨,而渔者让坻;陶于东夷,而器不苦窳,终以“当时尧安在”五字难之,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令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又《五蠹》篇言尧舜禅位,实无足称。其说曰:“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以是言之,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不足多也。”余谓韩非之言,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何者?尧之在位,不过使人民安乐而已,非能化全国之人,俱进于德让也。如果能之,何以不能化亲近之四凶哉?韩非疑尧与舜不能两得,乃过言矣。

     又帝王之尊,无论其自苦何若,要必拥生杀予夺之大权。昔人谓:“夸者死权,众庶凭生。”盖平民唯计衣食,夸者乃不肯释权也。刘裕一生俭素,土制屏风,葛作灯笼,生活与尧相似,然未闻辞去帝位。梁武帝五十而断房室,豆羹粝饭,日只一餐,无鲜腴之享。侯景来逼,尚不肯去其帝位。何者?生杀予夺之权在,不肯舍也。韩非之疑,以田舍翁之心,度豪杰士之腹,未为得矣。即如汉以后开国之君,无不从百战中来,躬擐甲胄,亲历艰苦,其能安富尊荣,享帝王之乐者,实无多日,试问战争时所著之甲,能过尧之麂袭葛衣乎?所食之食,能过尧之粝食藜羹乎?所居之营,能过尧之茅茨采椽乎?未闻以衣食居处之不适,而决然舍去其权位也。故韩非之说,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向来疑古者,多此类矣。

     韩非疑古,虽未合理,尚不失为独抒己见,异于掩卷妄谈之士。今有人不加思索,随他人之妄见,推波助澜,沿流而不知返者,其愚更可哂也。日本开化在隋唐间,至今目睹邻近之国,开化甚早,未免自惭形秽,于是不惜造作谰言,谓尧、舜、禹为中国人伪造。非但如此而已,即秦皇、汉武之丰功伟烈,《史》、《汉》所载彰明较著者,亦不愿称说。其所常言,多举唐太宗以后事。此其忌刻之心,不言可知,而国人信之,真可哂矣。

     日本人疑禹治水为无其事,彼谓九州洪水,何能以一身治之?以此为口柄,真浅薄幼稚,不值一噱。夫禹之治水,合天下之力而己督率之耳。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岂尽一己手足之力,孜孜而治之哉!自来纪载功绩,但举首领,不及其余。东汉治河,河堤使者王景独尸其功,明则河道总督潘季驯,清则河道总督靳辅,皆以治河著称。此岂三人一手一足之力哉?亦集众人之功而总其成耳。非唯治河为然,其他各事,殆无不然。即以战功言之,策动独在大将,其实斩将搴旗,皆属士卒之事。岂真为首之大将,徒手搏击而取胜哉?日人不思此理,悍然断禹为伪造,其亦不明世务,而难免于大方之笑矣。因其疑禹,遂及尧、舜,吾国妄人,不加深思,震于异说,贸然从之。呜呼!国家未亡,而历史先亡,可哀也已。要知凡后人伪造之书,只能伪造虚文,不能伪造实事。

     关于天官、地理,更难伪造。夫伪造《尧典》、《禹贡》者,果何人哉?远则孔子,近则伏生,舍此无可言者矣。然《禹贡》所载山川,有孔子前早已失去者。盖东周时四夷交侵,边地之沦于夷狄者多矣,如梁州蔡蒙旅平,孔颖达《正义》引《地理志》云:“蒙山在蜀郡青衣县。”应劭云:“顺帝改名汉嘉县。”按即今四川之雅州,孔子时蜀西尚未交通,但知蜀东有巴国而已,决不知有所谓蒙山者,何从伪造蔡蒙旅平之言哉?又兖州,九河既道,九河故渠,在孔子时已绝,郑康成谓为齐桓公所塞。孔子又何从而知之?如云非出孔子之手,而为伏生所造。伏生时蒙山虽在境内,九河亦淤废久矣。且雍州原隰底绩,至于猪野,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猪野在汉属张掖,合黎在汉属酒泉,均在今甘肃西部,汉时所称河西四郡者,其地在七国时已沦于匈奴,至休屠王降汉,方入中国版图,伏生时绝不知有此地。何以猪野、合黎、言之凿凿?岂孔子、伏生真如《新旧约》所云全知全能之上帝,能后知未来,前知往古者乎?此以地理言也。

     又就天象考之,古人以昏中之星验天,而《尧典》所言中星,与后世所见不同。《尧典》言:“春分日中星鸟,夏至日永星火,秋分宵中星虚,冬至日短星昴。”鸟者,朱鸟之中星也。火者,苍龙之中星也。虚者,玄武之中星也。昴者,白虎之中星也。此与孔子、伏生时所见,截然不同。孔子去尧约一千八百余年,伏生去尧约二千一百余年,而吕氏作《月令》时,上去孔子二百年,下去伏生百年,时皆未久,然其所云“仲春之月则昏弧中,仲夏之月则昏亢中,仲秋之月则昏牵牛中,仲冬之月则昏东壁中”,与《尧典》所云相差三十余度,如孔子、伏生伪造《尧典》,亦应据其所见,如《吕氏》所录者,以概往古,何以有如此歧异?要知相差三十余度者,后人谓之岁差。今之言天文者,无人不知此理,而古人未之知也。何承天、祖冲之始知恒星伏现,年各不同,而相差甚微,积久遂致相远(语详《宋书·历志》)。何、祖去尧约二千七百余年,观察分明,于是上推《月令》,核之《尧典》,遂明岁差之故。孔子、伏生,不知岁差,乌能伪造《尧典》之中星耶?《尧典》、《禹贡》既不能证其伪造,则尧、禹之不得怀疑,无待繁言而解矣。

     日人不愿居中国人后,不信尧、禹,尚无足怪。独怪神明之后,史籍昭彰,反弃置不信,自甘与开化落后之异族同侪,迷其本来,数典忘祖,信可哀已。昔戴东原少时读《尧典》,至“乃命羲和”一节,即研习天文,二三年乃通其说。读《禹贡》,研习地理,又二三年乃明其义。今《尚书释天》、《禹贡锥指》等书,所在而有,不必如戴东原之勤苦,方能通晓,乃国人不肯披阅,信谬作真,随日人之后,妄谈尧、禹之伪,不亦大可哀乎?此种疑古,余以为极不学可笑者,深望国人能矫正之也。

     史有事实离奇,难于确然置信者,其故盖由于实有其事,而描写过甚。此类之事,如与大体无关,则存而不论可也。《史记·留侯传》记高祖一见四皓,即懑然心服,废立之举,竟不果行。司马温公《通鉴》疑而不载,以为高祖暴亢,未必为畏惮四皓而止。又隐士之事,史乘亦多离奇。如《后汉书·严光传》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坐甚急。《通鉴》载之甚略。余谓高祖虽暴亢,顾生于七国,礼贤下士之风,知之有素,四皓高尚其事,今乃降心于惠帝,疑惠帝真是可辅之主,今即废立,未必不贻后患,以故遂止,是亦情理之可通者。子陵之事,出于偶然,足加帝腹,恰值天文之变,史臣认为有关,遂致牵附,亦不能指为必无。以故史中诸事在疑信之间者,皆应存而不论,不应悍然生疑,以上斥疑古之非。

     复次,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器物有,即可证其必有,无则无从证其有无。余谓,此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即如西域三十六国,向无史乘,倘今人得其器物,则可资以为证耳。其次,已有史乘,而记载偶疏,有器物在,亦可补其未备。如列传中世系、籍贯、历官之类,史或疏略,碑版在,即可藉以补苴。然此究系小节,无关国家大体。且史乘所载,不下万余人,岂能人人尽为之考?研求历史,须论大体,岂暇逐琐屑之末务?况器物不能离史而自明。如器有秦、汉二字,知秦、汉二字之意义者,独非史乘所诏示耶?如无史乘,亦无从知秦、汉二字为何语也。即如陕西出土之秦、汉瓦当,知陕西为秦、汉建都之地,乃史乘之力。据史乘,然后知瓦当为秦、汉之物,否则又何从知之?且离去史乘,每朝之历年即不可知,徒信器物,仅如断烂朝报,何从贯穿?以故,以史乘证器物则可,以器物疑史乘则不可。以器物作读史之辅佐品则可,以器物作订史之主要物则不可。如据之而疑信史,乃最愚之事也。

     不但此也,器物之最要者,为钟鼎、货币、碑版,然钟鼎伪造者多,货币亦有私铸、伪造二者,碑版虽少,今亦有伪作者矣。《韩非子·说林》齐伐鲁,求谗鼎,鲁以其赝往。是古代已有伪造之钟鼎也。又《礼记·祭统》卫孔悝之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庙。”据《左氏》哀十六年传,六月,卫侯饮孔悝酒于平阳,醉而逐之,夜半而遣之。

    

     孔氏《正义》谓即此六月中,先命之,后即逐之,此语最为无赖。夫铸鼎刻铭,事非易易,何能以旬日遽成?以《左传》所载为信,则孔悝之鼎赝而已矣。今人如欲以古器订古史,第一须有精到之眼光,能鉴别真伪,不爽毫厘,方足以语此。无如历代讲钟鼎者,以伪作真者多,甲以为真,乙以为伪。乙以为真,丙以为伪。彼此互相讥弹,卒无休止。

     钟鼎自不能言,而真伪又无定法可求,何能得其确证哉?且钟鼎及六朝前碑版所载,多不甚著名之人,稍有名者,即无物可证。夫论史须明大体,不应琐屑以求,如云今人有四万万之多,我能知两万万人之姓名,事固非易,要亦何用?今以古器证史,则可知其人之必有者,盖无几矣。如秦半两钱在,秦诏版在,秦权、秦量在,可证始皇之必有其人矣。然汉高祖即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王莽二十品钱(六泉十布错刀契刀货泉货布)均在,所谓新量(真假姑不论)者亦在,王莽可证其必有矣。然光武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史思明顺天钱、得壹钱均在,今北京法源寺,有悯忠寺宝塔颂,镌御史大夫史思明之名,是史思明可证其必有矣。然安禄山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货币、碑版,均无有也,无从证也。以故,以器物证史,可得者少,不可得者多,如断线之珠,无从贯穿。试问始皇有,高祖未必有;王莽有,光武未必有;史思明有,安禄山未必有,尚成其为历史耶?

     以钱币论,唐以后铸钱,皆用年号。然宋仁宗改元九次,皇祐、康定之钱,传世无几,宝元以一钱须叠两宝(宝元,通宝也),未铸,铸皇宋通宝,如以无宝元钱故,即谓宝元之年号乃伪造,可乎?又明洪武时铸洪武钱,其后历朝沿用,嘉靖时补铸历朝之钱,然以永乐革除建文年号,故建文钱独不补铸,如以无建文钱故,谓建文一代之事,悉系虚造,可乎?果如今世考古之说,钱之为用,非徒可以博当时之利,且可以传万世之名,则钱之为神亦信矣。惜乎晋人作《钱神论》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以碑版论,昔隋文帝子秦王俊死,王府僚佐请为立碑。文帝曰:“欲求名,一卷史传足矣,何用碑为?”此语当时谓为通人之论,如依今人之目光言之,则此语真不达之至矣。何者?碑可恃,史不可恃也。然则碑版非徒可以谀墓,几可生死人而肉白骨矣。

     且也,钱币造自政府,铜器铸由贵族,碑版之立,于汉亦须功曹、孝廉以上,而在齐民者绝少,使今有古代齐民之石臼在,亦无从知其属于何人,如此而谓周、秦、汉三代,除政府、贵族、功曹、孝廉而外,齐民无几也,非笑柄而何?

     钟鼎、货币、碑版三事之外,有无文字而从古相传为某人之物者,世亦不乏。如晋之武库藏孔子履、高祖斩蛇剑、王莽头三物。孔子履,其上并无孔子字样。高祖剑,未知有铭与否?王莽头,当然头上不致刻字。此三物者,武库失火,同时被焚,以其失传。谓孔子、高祖、王莽均属渺茫,可乎?设或不焚,王莽之头亦无从知其确为王莽之头也。履也、剑也,亦无从知其属于谁何也。何也?剑与履不能自言也。

     又有文字本不可知,而后人坚言其为某某字者。如《西京杂记》载夏侯婴求葬地,下有石椁,铭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啸堂集古录》载之,字作墨团,汗漫如朵朵菊花,当时人妄言此为某字,彼为某字,夫铭之真伪不可知,即以为真,又何从知其甲为某字,乙为某字哉?今人信龟甲者,又其类也。

     由此言之,求之于钟鼎、货币、碑版,而钟鼎、货币、碑版,本身已有不可信者。况即使可信,亦非人人俱有。在古器者皆不甚著名之士,则齐民又大率无有。有文字者如此,无文字者,更无从证明。如此,欲以器物订史,亦多见其愚而已矣。

     夫欧人见亡国无史,不得已而求之器物,固不足怪。吾华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反言史不足信,须恃器物作证,以为书篇易伪,器物难伪。曾亦思“书者,契也”,前人契券,流传至后,后人阅之,即可知当时卖买之情状,虽间有伪造,考史如官府验契,亦可以检察真伪。如不信史而信器,譬如讼庭验契时,法官两造,并不怀疑,忽有一人出而大方言曰:“契不足恃,要以当时交易之钱作证。”此非至愚而何?妄人之论,本不足辨,无如其说遍于国中,深恐淆惑听闻,抹杀历史,故不惮辞费而辟之,使人不为所愚,以上斥恃器证史之谬。

    

     来源:《章太炎国学讲演录》,中华书局,2013 本期编辑:小高

     版权声明

     文章本微信公众平台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单位(网站)所有。如有侵犯了您的版权,敬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相关资料并通过本微信公众平台公开致歉。

     本平台原创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需转载请联系原作者或小编。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经学文献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