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恒:偏师我欲撼长城 —黄侃的为人与为学
2016/3/30 经学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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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张德恒(1985—),男,河北唐山人,山西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经史、魏晋南北朝及唐宋文学、民国史、古琴学。

    

     如果说,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显示其内在气质、性情,外在风貌、仪容,那么蕲春黄侃季刚这个名字,乍观之,即仿佛剑气一道直冲斗牛,又恰似崚嶒嶙峋之叠巘,拔地倚天。读黄侃之侃,会感觉厚重、踏实。诵季刚两个字,会感到棱角分明、刚拙自持。“肇锡予以嘉名”,人有如是之名,则其人之气韵、风貌,可以想见;而其人之学识、文章,亦可藉此觇窥。我读黄侃,始于对其名字的这种真切、有质地的感受。

     一、性刚才拙,与物多忤

     《说文解字》云:“侃,刚直也”。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归园田居》其一:“守拙归园田”。名如其人、人如其名,黄侃黄季刚,正是这样一个守刚拙之操,行万古直道的人。

     黄季刚直道、刚拙的行操,极致、淋漓地表现在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士之道义承担。时当满清季年,大厦将倾,风雨如磐。而黄侃“既冠,东游学日本,慨然有光复诸夏之志。尝归集孝义会于蕲春,就深山废社说种族大义及中国危急状,听者累千人,环蕲春八县皆向之,众至数万。称曰:黄十公子”。[1]以一介书生之躯,挺昂昂烈士之脊于深山废屋之中,为未来之革命播下宝贵的火种,此种行为,绝非一般酸腐、不堪用世之病儒、伪儒、小人儒所能做出。他必须有共工怒撞不周山之决绝,他必须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之挚爱,他必须有“舍我其谁”之自信与刚毅。“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黄季刚于荒山老林讲陈革命大义,和辛稼轩在“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之窘境中尚梦想“补天西北”“痛饮黄龙”如出一辙,英雄之胸怀、气度,固千载符同也。然而仅有这些尚不足以成事,他不唯有“勇”,亦更有谋,“清宣统三年武昌倡义,季刚与善化黄兴、广济居正往视。皆曰兵力薄,不足支北军,乃返蕲春集义,故谋牵制,得三千人。未成军,为降将某所袭。亡去,之九江。未几,清亡”。[2]太炎先生此节文字至简,当时的实际情形是“武昌倡义,而汉口空无一卒。先生(德按:即黄侃)急倡渡江议,因主詹大悲主汉口分府事,于是武汉克复之讯遍国中。起义者接迹起,清廷乃命冯国璋率军南下,急争汉口。先生与黄兴、居正诸人亲赴前线视察,咸以新集之军不足当北师劲旅,谋令先生返蕲,纠合义师以捣其背。”[3]由此可见,黄季刚不唯“勇者不惧”,亦且智略过人。而乱世之中,不求苟全性命,每履险境以图摧枯拉朽、廓清寰宇,此等行为,正是一个士人的道义承担感之体现。

     黄侃之刚拙,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一个仁人兼学者的真性情。1935年春节,在黄侃的南京寓所院外,一逃荒妇女途中分娩,倚墙呻吟。黄侃闻状,便命其妻煮红糖鸡蛋,且挑拣出几件小儿衣服,亲自送给那个女人,另外还送了几元钱。有人以为黄侃上了当,那个妇人是装病,黄侃愤然道:“时值新春,谁家不在围炉团聚。即令她并非就地分娩,冒严寒风雪,携襁褓弱婴倚门乞怜,亦为生活所迫,出于无奈。我以恻隐之心周济之,谁曰不宜?!”[4]有一次,某达官请客,一留洋少年最后至,然先至者皆虚席以待,此少年至后径直坐到首席,以至于座中多不平,此少年复夸夸其谈,肆意卖弄,黄侃遂公然啐之道:“你这人真没学问!”某少年乃以自己留学国外数年强行辩解,黄侃起身道:“鄙人留学中国四十余年,尚谈不到学问,你五六年之久,算得什么呢”。并迅疾地打了少年一记耳光。[5]黄侃不仅在现实生活中刚拙自守,与人多忤,即使是在他的日记中,也常常与人较短量长。比如在1922年9月,他曾记云:“梁启超来鄂,赴中华大学暑期讲演。第一日发讲,即有无数笑柄。彼云:春秋时,楚都武昌,三国时,吴亦都武昌。又举湖北先贤五人,老、庄、屈子、葛相、道安。夫楚凡四都,未尝居鄂;吴虽中徙,乃今鄂城。老则苦县;庄为蒙人;诸葛,阳都;道安,扶柳……启超乃南海圣人之高足,此段以国史研究为讲题,昔有仲由率尔致哂;今之鲁连,求之不难,可无戒乎?”[6]这段日记,将矛头直接指向当时的学坛领袖、引领一时风气的巨擘梁启超,且理据充足,步步紧逼。在行文上,开合变化,起伏顿挫,错落有致,摇曳多姿,言简意赅,巨细靡遗。虽然仅仅是一则日记,而由词锋可窥精神,黄季刚傲然强直的风范栩栩如在目前。无论是在隆冬中关怀病妇,还是在高官的宴席上使酒骂座,抑或是在日记中寸铁伤人,都无不体现出一种精纯无渣滓的真性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黄季刚德盛仁熟,故其胸襟如光风霁月,其文章如岸芷汀兰。文如其人,岂虚语哉!

     令我时常低回不已的,还有章黄之间深厚的师生情谊。章黄二君,实为百年中国名师高徒之典范,而促我深思者乃在于:一个学子,苟欲得乃师真传,其自身之禀赋才情、学养方法,其实都还是形而下层面的。最重要的应当是师生之气质、人格之相似,唯相似,始可相容;唯相容,乃可精神交通,传薪托命。以黄侃之高傲、刚拙,即便有人学问足以为其师,若人格不立、猥琐狭隘,也决然难以长久密迩无间,刘申叔即其例尔。刘师培之经学在黄侃之上,故虽然刘仅长黄两岁,黄仍尊之为师,然刘为袁世凯筹备筹安会,欲结黄与之共事,黄则拂袖而去。应该说,这种师生的分歧,是人格、大节上的分歧,正是因为本性有别,故多变的刘与刚拙的黄留下了这一段遗憾的往事。黄侃之高傲,与章太炎类似,章黄之高傲实是一种高度的文化自信、是舍我其谁的承担意识之体现,章太炎清末在日本讲学,书室壁间大书四句云:“我若仲尼出东鲁,大禹长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7]这霸气十足的话语,透露出一种极端之高傲,但骨子里却是对中华文化的护持与承担。“古云感恩,不如知己”,师生之间,若能非独学问相传相受,更兼闻弦辨音、哀乐相知,则生不得师之真传亦难矣,而此中关键就是师生气质、禀性、德行之相似。唯高傲、刚拙之太炎方能容同样高傲、刚拙之黄侃;亦唯高傲、刚拙之黄侃,始能得章氏治学之精髓。

     二、青灯黄卷,人境结庐

     “人生一念之明,等于远处一灯,非暗室一灯”。凄风苦雨之境下寒夜攻读的黄季刚,其心中的“一念之明”当是以治学保存中华文化之本来。“民气发扬,实赖数千年姬汉学术典柯不绝,历代圣哲贤豪精神流注;俾人心不死,文字不灭,种性不亡”。[8]

     以治学保存中华文化之本来,使人心不死,种性不亡。黄侃的这一思想,与乃师章太炎相承一脉。章氏有云:“裂冠毁冕之既久,而得此数公者,追论姬汉之文章,寻绎东夏之成事,乃适见犬羊殊族,非我亲昵”。(《革命之道德》,《章太炎选集》,第295页)这主要是为反满做舆论支持,可以说此种学术取向有着明确的现实政治意义。但章氏主张存国粹、保旧典,意不止此。宣统二年(1910),太炎先生《刊行教育今语杂志之缘起》云:“欧学东渐,济济多士,悉舍国故而新是趋,一时风尚所及,至欲斥弃国文,芟夷国史,恨轩辕、厉山为黄人,令己不得变于夷,语有之:‘国将亡,本先颠’,其诸今日之谓欤?”(《章太炎年谱长编》,第322页)章氏认为唯有保存、还原姬汉旧典,才能防止外国的“以夷变夏”,因此,他主张中国人当努力学习本国固有之文化,以此自本自根地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吾尝以为洞通欧语,不如求禹域之殊言,经行大地,不如省九州之风土。搜求外史,不如考迁固之遗文。求之学术,所涉既广,必廓落无所就,孰若迫在区中为能得其纤悉。求之民德,邦人诸友等是周亲,相见道故,发怀旧之蓄念,于以辑和民族,攘逆羯胡,其庸多矣。”(《印度人论国粹》,《丛书》,第848页)

     由以上引证可见,章黄之思想沿波顺流、一脉相承,师生两人在治学的根本理念、根本取向上具有一致性。

     要发扬华夏民族之民气,欲使华夏与诸夷狄相区别,则无疑地,治《经》、《史》,更易达此目的,也更具根本性。然“读书须先识字”,要真正读懂、读通华夏经典,又必须精通语言文字之学。唯如此,才能达到求华夏文化之本来,还原旧典之目的。这一根本的学术思想,统帅着黄侃的治学全过程。

     黄侃“为学务精习,诵四史及群经义疏皆十余周,有所得,辄笺识其端,朱墨重沓,或涂剟至不可识。……得书,必字字读之,未尝跳脱”。[9]他曾说“汉学之所以可畏者,在不放松一字”。[10]字字读之,不仅是求其全,更是求其通,而根本目的在还原。举一个例子,黄侃乙亥七月丁巳(十一日)日记云:“《北山移文》‘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山灵勒移于山,何故先言驿路?且‘驰烟驿路’,语亦不可解,烟又不与移对。今案:当作‘驰烟驿雾’。此二语合之,止是‘飞檄’二字之意尔,雾讹为露,露又烂脱为路,遂不可解。王勃《乾元殿颂》:‘绳幽架险,驿雾驰烟’知所见孔稚圭文尚不误也。驰、驿相对,故王勃《上武侍极启》又以‘驰魂雾谷’与‘驿思霞丘’句俪。”[11](德恒按:此段末句的“驿思霞丘”,《黄侃日记》及《量守庐学记》第29页均作“驰思霞丘”,然根据上下文意脉并参王勃原文,实当作“驿思霞丘”)从这则例子不难看出黄侃读书的功力,一字不曾放过,则读书必有发现,其实黄侃的这则日记所得,所凭仗的并非其小学功底,而是字字读之,未尝跳脱的读书习惯。

     黄侃精读众多经典,加以小学功底深邃,故具备了极强的解决学术问题之能力。尽管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甚至是一个词一个字的训释,但亦无不彰显出其深湛的学术造诣。比如李商隐《无题》中的“此情可待成追忆”,这句诗几乎家喻户晓,但是因为下一句是“只是当时已惘然”,实际上是很费思量的,即如果当时已经惘然,那么事后又如何能追忆?黄侃训可为“岂”,并云唐诗中可字多如是解。[12]作如是解,则义山之诗句可以豁然贯通。实际上,此处之可,也就是“安可”“安能”的意思,应该说,在唐诗中,如果“可”用以提起一个疑问句,那么它多为“安可”“安能”之意,如钱起“可能还有意,不掩向江门”、“可能无往事,空食鼎中鱼”。再如,黄侃称“?”为耳朵,当时有人将李煜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标点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黄侃不以为然,他说:“这就错了,应该是天上耳朵,人间耳朵”。[13]笔者细思黄侃此义,以为绝非无根之论或诙谐之谈。就前后语意脉络来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去哪里了呢?作者试探性追问,春到底是去了天上,抑或是还在人间?宋词中,关涉到“春归何处”之问的,后边皆是提出假设、拟答,从具体地点、事物上找到春的踪迹。李煜此词或者正是为众多宋代词人所祖的“始词”。黄侃的标点法,使得词意更加丰富,如果断为“天上人间”,那么读者只能感到李煜今昔对比后的一声长叹。若按黄侃的标点法,则李煜表面上是追问春归何处,暗里却也是慨叹自己如今一身如梦,不知如今在天上耶,抑或尚居人间耶。最后,黄侃的标点法依然能唤起读者对李煜慨伤今昔差别之大的感悟。这些细致的地方,真可谓“举类迩而见义远”,对后学的启发、感召是极大、极深的。

     黄季刚诗词文俱佳,其文安雅朗畅,若六朝山水。其诗以反映日寇侵逼之作为高。其词,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择其《西子妆》、《小重山令》二阕入编,可见其功力。

     生逢乱世,章太炎和黄季刚,都没有选择苟全一己之躯,而是毅然决然地以民族大义相自期。事既不成,又皆以读书论学藉以保存姬汉旧典为职志。东晋陶渊明,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于是去官隐退,结庐人境,以平淡之诗表达自己乱也看不惯、篡也看不惯之情思。黄侃晚年,筑室南京九华村,“命之曰量守庐,取陶靖节诗义也”[14]。量守庐之量,取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之“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守,取《归园田居》之“守拙归园田”;庐,取《饮酒诗》之“结庐在人境”。说到底,设绛帐于上庠的黄季刚并没有忘记一个仁人志士的道义承担,他的前半生,激扬大义,投身驱除鞑虏、推翻满清腐朽统治的革命斗争。他的晚年,值瀛蝮虎眈、侵逼日甚,黎民涂炭,遍地狼烟,北望幽蓟,尧封渐蹙,眦裂血沸,悲愤难宣。以此,他虽然讲学于上庠,做的是书生事业,但心里时时激荡的却是一只手要托住将崩的天空,一支笔要作剑锋长,憾倾长城,驱除倭虏,复我金瓯的壮志豪情。

     癸巳年六月廿二日午

     【注释】:

     [1]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量守庐学记》,程千帆、唐文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1页。

     [2]同上。

     [3]黄焯,《季刚先生生平及其著述》,同上第26页。

     [4]黄菊英,《我的丈夫——国学大师黄季刚》,《量守庐学记续编》,张晖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18页。

     [5]武酉山,《关于黄季刚先生》,同上,第55页。

     [6]童岭,《读黄侃日记随札》,同上,第297页。

     [7]黄焯,《记先从父季刚先生师事余杭仪证两先生事》,载《量守庐学记》,程千帆、唐文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122页。

     [8]潘重规,《黄季刚先生遗书影印记》,同上,第33页。

     [9]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同上,第2页。

     [10]黄侃讲,黄焯记,《黄先生语录》,《量守庐学记续编》,张晖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2页。

     [11]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第1076—1077页。

     [12]武酉山,《关于黄季刚先生》,《量守庐学记续编》,张晖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59页。

     [13]堵述初,《黄季刚先生教学轶事》,同上,第27页。

     [14]章太炎,《量守庐记》,《量守庐学记》,程千帆、唐文编,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第5页。

     本期排版: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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