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芝慶 :陳亮經學述義
2016/5/6 经学文献

     经学文献投稿邮箱

     jingxuewenxian@126.com

     本文主旨在於分析陳亮經學的特色,以及陳亮如何以經學的角度來看相關議題。就陳亮看來,經是載道之書,由經通史,重在因時應變,是陳亮一貫的立場。這個立場也影響了陳亮與朱熹的王霸之辨,陳亮與朱熹所論多有不合,朱熹重三代天理,批判漢唐人欲;陳亮則認為漢唐雖不如三代美善,但仍有道可觀,不可全部抹殺,是以二人所論,頗有不同。然細觀朱熹與陳亮的異,正是因為他們看待經史的角度不同所致,本文即是以陳亮的經學為出發點,來探討這些問題。

     作者简介

     刘芝庆(1980-),男,台北人,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现任湖北经济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思想史研究。

     文章原刊《东华汉学》第17期(2013年6月)。

     感谢作者授权!

    

     12以經通史,因史求變 ─ 上溯王通之學

     陳亮曾著《六經發題》,其中《易》一文已闕。而在其它經書中,陳亮一再表示經書的重要性,如他說《書》是:「昔者聖人以道揆古今之變,取其概於道者百篇,而垂萬世之訓,其文理密察,本末具舉,蓋有待於後之君子。」 《詩》:「聖人之於《詩》,固將使天下復性情之正,而得其平施於日用之間者。」 《春秋》:「是以盡事物之情,達時措之宜,正以等之,恕以通之,直而行之,曲而暢之。」 《周禮》雖經秦火,已非其全,但尚可考證內容真偽,大體來講則是「《周禮》一書,先王之遺制具在。」 至於《禮記》一書,雖雜出漢儒之手,但就《禮記?曲禮》諸篇而觀,所載亦不過日用飲食、洒掃應對之常,「然讀之使人心愜意滿,雖欲以意增減而輒不合」,是以「夫禮者,學之實地也。」 在陳亮觀念裡,《六經》是切合於人世,是具體可用、是學之實地。因此就古今來看,不但是垂萬世之訓,也是先王遺制所在;就人事來講,則可使天下復性情之正,又或是適用於日用飲食、洒掃應對,這就指出了經典具有聯繫當下(平施於日用之間)與過去(先王遺制具在)的功能,還能有放諸未來的延續性(有待於後之君子) 。若然如此,古代聖人遺意,如何展現在經典當中,為時人所用,關鍵就在於明時知變。意即不但要明當世之時,事物之理,還要懂得古代先王立政之意,因循革益而變通,陳亮說:

     古之帝王獨明於事物之故,發言立政,順民之心,因時之宜,處其常而不惰,遇其變而天下安之。今載之《書》者皆是也。( 《周禮》 ) ……始夫子之言曰: 「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蓋以為後之王者必因周而損益焉,自是變通,至於百世而不窮,而豈知其至此極也!

     或說經乃先王明事物之故,因時之宜而作,又或是引孔子繼周之語,以言因損革益,這些都說明經書不止是訓詁章句的注疏學問而已,而是講究實用的:「乃區區於章句、訓詁之末,豈聖人之心也哉!」「而經生分篇析句之學,其何足以知此哉!」《六經》實乃萬世法典,當然萬世法並非僵化固度不變,剛好相反,《六經》之旨就是講求變通的,是因時因勢、革益求新的,曾是活生生的歷史世界,並非只是經生分篇析句的章句、訓詁之學。《六經發題》裡雖未言《易》,但陳亮在〈告先聖文〉 就一再提及包括 《易》 在內的 《六經》 ,他說天下之理具於 《易》 ,治道之本末著之《洪範》,其它諸如:「《詩》之喜怒哀樂,蓋學者所以用功於平時」、「帝王繼世之用,《書》載之明矣」、「而《春秋》所以備四王之制,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六經》特性各有不同,如《詩》是講喜怒哀樂,《春秋》是備四王之制,但不管如何,就其同者而觀之, 《六經》之重要性在於達時知事、經世致用。經是實學,所記載乃是先王之制,也是人倫日用之事,陳亮推崇 《六經》 ,其因在此。

     上述《六經發題》引《尚書》一語,事實上就舉出了一個重要消息:「昔者聖人以道揆古今之變,取其概於道者百篇……」,以道觀古今之變,又將道記述在《書》中,是以《書》乃載道之書,不只《書》如此,其餘諸經都是如此。例如陳亮在〈丙午復朱元晦秘書書〉就說「道之在天下,至公而已矣」,接著便引《易》《禮》為證; 17 又例如他講《詩》是「道之在天下,平施於日用之間」 、《春秋》則是「天道之全」這些都說明了,陳亮視《六經》為載道之書,並且把道放在天地事物人倫日用之中。道在經中的展現,一方面,是「是以盡事物之情,達時措之宜,正以等之,恕以通之,直而行之,曲而暢之」,以此得天下大公的「天道之全」 (《春秋》);另方面,也是「固將使天下復性情之正,而得其平施於日用之間者」 (《詩》)。由此可知,道會隨著或異或同的事物不斷延續,卻沒有超越的性質,道是因應不同事物時空,或在古人言行洒掃應對之中,或在帝王繼世之制裡,變動不居,時現時隱,因此道在事中,都是度時觀變的結果。

     除此之外,陳亮講經學,事實上是承繼著隋末王通而來,他在〈類次文中子引〉、〈書類次文中子後〉就說得很清楚,陳亮一再表明自己對於王通的仰慕:

     故夫功用之淺深,三才之去就,變故之相生,理數之相乘,其事有不可不載,其變有不可不備者,往往汩於記注之書。天地之經,紛紛然不可以復正,文中子始正之,續經之作,孔氏之志也,世胡足以知之哉!

     王通《續六經》至唐末便已亡佚,今只存《中說》一書。《中說》乃依《論語》體例,為弟子記其師王通平日行言而成。相較於《論語》多論學、論政、論禮樂,《中說》未免雜亂無章,缺乏次序,所以陳亮重新編訂,取當時通行的阮氏本、龔氏本,「正其本文,以類相從,次為十六篇,其無條目可入與凡可略者,往往不錄,以為王氏正書。」 但不管是《中說》也好、《續六經》也罷,都代表了王通觀世變、察古今、論經史的特色。就陳亮看來,經本為載道明變之書,只是後儒不明於此,偏在章句訓詁中鑽研,以致於「其事有不可不載,其變有不可不備者,往往汩於記注之書」,於是經書宗旨一去而不返,難以復正,王通有鑑於此,通時明變,審勢度要,其續經之作,「孔氏之志也」。王通續經之作,正為孔子之志,陳亮又以此作為生命志業,繼續王通的遺願。由此可知,王通之續經,正如陳亮之講經,都是把經書視為通變明道之書,而不是把經視為考證記注的技術展現。 值得注意的是,陳亮上承王通之學,受其影響又再有發輝,所以他在與朱熹論王霸之辨時,語多鑿枘,頗不相契,朱熹也看出陳亮此說源於王通,是以對王通亦多所非議,朱熹說:「文中子《續經》,猶小兒豎瓦屋然。世儒既無高明廣大之見,因遂尊崇其書。」「世儒」謂誰,雖非明指,不過陳亮尊崇王通,更特別標明《續經》,朱熹雖不一定是針對陳亮個人批評,但將陳亮視為「世儒」的一員(請特別注意朱熹曾要求陳亮要當「醇儒」。「醇儒」與「世儒」相對,用意至為明顯。「醇儒」之說,詳見下節),是很有可能的。朱熹又說:「問文中子之學。曰:『它有這箇意思,以為堯舜三代,也只與後世一般,也只是偶然做得著。』 曰: 『它續 《詩》 續 《書》 ,意只如此』……曰:『近日陳同父便是這般說話。』……。」同也樣是將陳亮之學上溯王通。

     經既為載道明變,《六經》事實上又只是先秦政典,乃先王度其時勢而成,有其時代背景。若然如此,從《六經》完成以後到當下(陳亮的時代)之間的千餘百年,道又在何處?又如何展現?若就朱熹的看法來看,這些階段,即便有漢武帝唐太宗等盛世,道卻依舊不存,只是私欲橫流而已;陳亮卻非如此,他認為答案就在史中,史與道的關係,類似經與道的關係;經跟史,又是時間先後的次序問題,陳亮在此論證頗為曲折。史之所以能見道,是因為史與經一樣,都是道的通權達變。故史中所見,與《六經》之旨類似,皆是當時人揆古今之變,得道所行的結果。換句話說,經是道之變通,史當然也是。若由經而通史,再因史求變而明經,經史互輔互證,自然更能明道,因此論史、求經、明道,就成了一種連續性、前後呼應的關係。

     陳亮又另外指出道在事中,事之外無道:

     夫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千塗萬轍,因事作則……。

     天下豈有道外之事哉,而人心之危不可一息而不操也……。夫道,非出於形氣之表,而常行於事物之間者也。

     何物非道、常行於事物之間,故道在事物之間,這也是本節一開頭所引《六經》,如《詩》是平施於日用之間者、《春秋》是盡事物之情,達時措之宜、《周禮》是先王遺制、《禮記?曲禮》所載亦不過日用飲食洒掃應對之常等等,即是《六經》主旨精義所在,只是學者卻偏重於以記注考證解經,忽略了這個大關節、大關鍵,導致經義不明。事實上經書宗旨正具體展現在後來的歷史中,所以陳亮才有《三國紀年》之作,他在序中先是提到《易》、《書》、《周禮》、《詩》之作:

     昔者孔子適周觀禮,晚而有述焉。上古之初,不可詳矣,著其變之大者,《易》所載十三卦聖人是也。至於《書》,斷自唐虞,定其深切著明者為百篇。蓋嘗欲備三代損益之禮以待後聖,是故之杞之宋,而典禮無復存者,故孔子屢嘆之。周封二王之後,使各修先代之禮物,庶幾後世有考焉,夫豈知其至此極哉!於是始定《周禮》,又刪取周家之《詩》以具其興亡,而列國之風化繫焉。

     經乃孔子刪訂編修,目的是為了達時觀變,或具興亡、列國之風,或知三代損益之禮以待後聖。其中《春秋》又明載當時史事,為孔子傷世變哀其世而著:「陳恒弒其君,告諸天子以及方伯而討之,可以震動天下矣,魯君不之聽,孔子傷其變不可為也,舉其意而寓之《春秋》」,所以「《春秋》,事幾之衡石,世變之砥柱也。」《春秋》既載史事,亦有寓意,是孔子觀世變而成,而陳亮又說《易》是孔子「著其變之大者」,前引〈告先聖文〉也說天下之理具於《易》,於是《易》與《春秋》就變成一種相即相明的關係, 《易》因《春秋》而顯, 《春秋》與《易》之理相通:「故《春秋》,《易》之著者也,百王於是取則焉。」 30

     可是,不論是《春秋》、《易》互通也好,又或是《詩》、《書》、《禮》也罷,基本上《六經》都是明變載道的,因為《六經》涵括了當時的事,道便在這些事裡(如前引道在事中,事之外無道),後人若依此原則而作,自得達其通變以明道。因此《六經》以後的歷史,照理來講也應該有其「事」,自然也能有道。只是即便道在事中,卻取決於後人著史的心態,見道與否,在於後人能否明瞭先王開物成務、孔子編修《六經》的精神。如前所言,一來學者偏重考據解經,是以經義不彰;二來後人寫史,卻不明經義史法,以致於後來的史著不能盡情地發揮類似經的功能:

     漢興九十餘載,司馬遷世為史官,定論述之體,為司馬氏 《史記》 ,其所存高矣,出意任情,不可法也,史氏之失其源流,自遷始焉。故自麟止以來,上下千五六百年,其變何可勝道,散諸天地之間,學者自為紛紛矣。夫善可為法,惡可為戒,文足以發其君子小人疑似之情,治亂興衰之跡,使來者有稽焉,愈於無史矣,豈可謂史法具此哉!

     就陳亮看來,司馬遷著《史記》,定論述之體,所存雖高,事實上卻失去了孔子刪修《六經》以展「世變之砥柱」、「具其興亡」、「深切著明」的寓意。這種寓意其實就是觀變知時、就是明道,所以他才說司馬遷「出意任情,不可為法。史氏之失其源流,自遷始焉」。「麟止」,指孔子《春秋》秋魯哀公十四年獲麟絕筆,到陳亮的年代約已千五六百年,其間紛變多矣,而學者紛紛著史,皆不可謂史法:「豈可謂史法具於此哉!」有鑑於此,陳亮才著有《三國紀年》 ,寫史論史,欲觀世變,明其統續,正如他在〈類次文中子引〉所言:「天地之經,紛紛然不可以復正,文中子始正之,續經之作,孔氏之志也」,陳亮之著史,正是為了續孔子之經,以史續經。他在自序中特別標舉《春秋》,亦是沿承孔子著史觀世的作法, 《三國紀年》又合漢魏吳以正天下、又說: 「嗚呼!漢之有魏,魏之有晉,晉之有五胡,讀吾書者可知之矣!」正彷若「孔子傷其變不可為也,舉其意而寓之《春秋》」的意義。

     孔子傷其變而成經,陳亮同樣也是觀世變而論史,正如他在 《漢論?七制》中,先以王通之說發問: 「或問曰: 『文中子稱七制之主有大功,而不言其德者,何也?』(陳亮)曰:『考論人物,要當循其世變而觀之,不可以一律例也』。」七制之說起於王通,據朱子所言,即漢高祖、文帝、武帝、宣帝、光武、明帝、章帝等七人所訂定的典章制度。陳亮以七制為例,說明論史當循世變而觀,不可一概而論。類似的看法,也在《漢論?章帝》中可見,陳亮先說三代之治,忠而質,質而文,並非故意相反,而是「變焉而迭相救也,是以變而之善,周之法悉矣」, 其後漢高祖懲秦人煩苛之政,變之以寬仁;孝宣懲武帝虛偽之弊,變之以總覈;光武懲韓彭之弊,變之以不任功臣,「此皆其善變焉者也」。以變觀史,從史而得世情,此乃陳亮論史宗旨,這與孔子作經之意正同,是以陳亮跟他理解的王通類似,都是企圖上承孔子,論史正是為了續經,從經到史,則道已在其中矣。

     由此可知,以史續經而觀世變,正是陳亮一向的主張。反過來講,就是經通於史。就歷程上的序列而言,經與史,經在前,史在後,孔子編經著經在前,陳亮論史寫史在後,陳亮發明孔子之意,是以續經,論史是為了明白《六經》之旨,這是一個時間前後的關係。陳亮論經史間的關係,其中頗有辨證,不能簡單地將經等同史(經史不同,正如陳亮對朱熹說兩者雖合於道,可是經中之三代做得盡,是金;諸史之漢唐帝王做得不盡,是銀,金銀雖然都不是鐵,都有道存焉,但兩者當然也不對等,詳見下節)。

     為方便表述,不妨以圖示說明:

    

     不論是經或史,陳亮都是以通變的眼光將之貫串。在此其中,「道」並不是永恆不變的事物,而是因時應勢,變動不居的,這由反映在經中所載之道便可得見,而道因明變體現在經,道同樣也藉由明變而展現於史,道通於經,亦可通於史。

     至於史與經的關係,陳亮受到王通的啟發,論史是為了續經,都是為了明世變、通權衡,最後得觀古往今來,上下經史以得道。換句話說,就「道-經」來講,經是古人通時達變之後,展現道的載體,故經是載道之書,經中之事,因不同情況而有不同的呈現方式,《六經》之所以各有特色,其因在此;就「道-史」來看,正如經裡有當時之事,經可見道,史亦各有其事,當然也可見道。 《六經》的時代,道的體現是經,《六經》以後的時代,道的體現則是史,但這種體現並非僵固不變,同樣也是審時度勢的結果。 36 同理,每階段的史也是不同的,是以陳亮論王霸,認為曹操與漢唐不同,也是由於這個緣故。

     此外,論史續經,得經之精神,故經史必須互相參照才能知「道」,陳亮在〈錢叔因墓碣銘〉就說:

     洪荒之初,聖賢繼作,道統日以修明,雖時有治亂,而道無一日不在天下也 。而戰國、 秦 、漢以來, 千五百年之間 ,此道安在?……《六經》、諸史,反復推究,以見天運人事流行參錯之處,而識觀象之妙,時措之宜,如長江大河,渾渾浩浩,盡收眾流而萬古不能盡也。

     道既已在《六經》中,成於戰國以前,那麼戰國秦漢以後,道又何在?再者,《六經》是先王因應當時而作,而自戰國以後,時勢不同,又該如何?答案就在於要從戰國以後的歷史中(即諸史),與《六經》反復推究,以史推求經義,由經通史,以見天運人事流行參錯、以見時措之宜觀象之妙。

     在這樣的原則之上,陳亮與朱熹開展的王霸之辨,二人論述多有不合,各持己見,正起因於陳亮對道、經、史的看法與朱熹不同。其中陳亮將經學視為道與史之間的重要關鍵,實與朱熹差異甚大。更有甚者,在陳亮的論述中,「經」與「道」失去了價值的永恆性與超越性,這也是朱熹不能贊同的。

     3權歸於正,正起於心 ─ 重探朱陳之辨

    

     朱熹與陳亮交往始於淳熙九年(1182),其後書信往返,對於王霸之辨的深入討論,則起自淳熙十一年(1184),結束於淳熙十三年(1186)。 許多研究者皆已指出當時二人社會地位相距甚大,當時朱熹為理學領袖,陳亮不過是一個書生,無官無職, 加上他狂豪之氣太露,不守法度,又因唐仲友一事與朱熹產生嫌隙。 淳熙十一年陳亮入獄,身心受創,怎料出獄後又遇強盜,根據他後來的追述: 「自棘寺歸,閉門不與人交往,以妻弟之故,一出數日,便為兇徒聚數十人而欲殺之,一命存亡僅絲髮許,而告之州縣,漠然不應,不知今年是甚運數!」 不但差點死在強盜手上,官府也未緝捕兇手,陳亮驚魂未定之餘,感慨自己運勢不好。朱熹收到陳亮近況告知,深感訝異,安慰數句之後,話鋒一轉,開始教訓起陳亮的個性與行事風格,他說:

     然觀老兄平時自處於法度之外,不樂聞儒生禮法之論,雖朋友之賢如伯恭者,亦以法度之外相處,不敢進其逆耳之論,每有規諷,必宛轉回互,巧為之說,然後敢發。平日狂妄,深竊疑之,以為愛老兄者似不當如此。

     由此可見,朱熹對陳亮言行多所不滿,以致於稱其不遵法度、不樂聞儒生禮法。朱熹又說這些話本打算當面告知,不料陳亮遭逢厄運,禍竟數至,可是仔細深思,事因或其來有自,也可能跟陳亮性格易招禍有關:「今茲之故,雖不知所由,或未必有以召之,然平日之所積,似亦不為無以集眾尤而信讒口者矣。老兄高明剛決,非吝於改過者,願以愚言思之,絀去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而從事懲忿窒慾,遷善改過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 陳亮接到來回信,先解釋自己之所以讓人產生「自處於法度之外」形象的原因,他說自己二十歲時與呂祖謙同試漕臺,不過數年,呂祖謙已高高在上,為一世師表,自己卻落落寡歡,名位不顯,呂祖謙不以為意,依舊善待他親近他,視他為友,可是旁人卻不如此:「旁觀者皆為之嘻笑,已而嘆駭,已而怒罵。雖其徒甚親近者,亦皆睨視不平,或以為兼愛太泛,或以為招合異類……。而亮又戲笑玩侮於其間,謗議沸騰,譏刺百出,亮又以為之揚揚焉以資一笑。凡今海內之所以云云者,大略皆出於此耳。」辨解之意,極為明顯。因此,他也不同意朱熹的建議,他認為自己與所謂醇儒本就不同,畢竟研窮義理,辨析古今,涵養為正,他或許對此道有虧;若就堂堂正正,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則陳亮自言差可勝焉,不遜於人,朱熹不瞭解他,就不應該提出不適合他的建議,至於朱熹所謂「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更是有所誤會。書信往返至此,開始正式進入兩人王霸之辨的核心。陳亮的答覆指出,從先秦孟荀論義利王霸開始,漢唐諸儒皆未能深察,至於本朝伊洛諸公以降,以天理人欲辨析,此說方才大明,但仍有未達,例如說三代以道德行治天下,漢唐則以智力把持天下,已不公允。又說三代專行天理,漢唐只行人欲,則更是不妥。陳亮認為漢唐亦有與天理暗合者,是以政權能維持長久,否則的話,「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而人心亦是牽補度日,萬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因此所謂的王霸,就陳亮看來,朱熹等人的批評用來講曹操等人還可以,若是漢唐也是如此,就不夠公正合理:「諸儒之人,為曹孟德以下諸人設可也,以斷漢唐,豈不冤哉!」 因為陳亮認為漢唐之君皆是發於英雄之心,故能以其國與天地並立,只是時有轉移,其間不無滲漏,無法如三代做得如此完善而已,不能因為做得不盡,就完全否定有天理、道在其中的可能。

     朱熹顯然仍不同意陳亮的解釋,說他只是以成敗論英雄,看到漢唐建立功業,就以為有道在焉。朱熹指出漢唐皇帝仍是出於人欲,假仁義以行其私,所以不能以結果論王霸。因此若說漢唐得道,當非朱熹所能認同:「千五百年之間,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牽補過了時日,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也」「漢唐所謂賢君,何嘗有一分氣力扶補得他耶!」 就此來看,朱熹認為的「道」 ,具有永恆的客觀價值,不因人為有所增損,不會隨著時移世易而擅自更改,這就跟陳亮認為是因時應勢、隨權變易有所不同。

     關於王霸之說,陳亮早在太學裡寫的〈問皇帝王霸之道〉一文裡,已說之甚明。他認黃帝、堯、舜為帝道,禹湯文武因時應變用之則為王道,王道衰,五霸迭出,則是霸道,彼此各有其道,分門多歧,「無怪乎諸子百家之為是紛紛也。」 而孔子敘《書》、作《春秋》,上述皇帝,下貶霸道,取法乎中,以王道用之,漢唐制度皆源於經,而漢唐制度又由史可見,漢唐立國之宏規出於經,後人又從史中得見漢唐盛世,史與經的連續性關係,此說甚明。但因漢唐趨近事功,又不廢霸道,而是王霸雜之。宋朝用儒以治天下,王道之說大倡,「然而德澤有餘而事功不足」。因此他主張王道與霸道結合,皆不偏廢,「王霸之雜,事功之會,有可以裨王道之闕而出乎富強之外者,願與諸君通古今而論之,以待上之采擇。」 此說乍看之下,似乎正符合朱熹所批評的「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但前已言之,陳亮不同意朱熹的看法,他認為他講王霸,是直上直下,霸道是補王道之闕,王道又是扶正霸道。更何況雜霸又出於王道,「謂之雜霸者,其道固本於王也。」 王霸並非完全不相融的兩端,是可以相輔相成的,是以陳亮論王霸,有自身理論依循,並非如朱子所言,是一昧只重成敗結果。

     陳亮對王霸的看法,正源於他的經學。在前面一節已經提過,經是通於史的,可是歷史現象複雜紛紜,道一但投射其中,往往呈現不同的面貌。論史者自當在多變的史事中求其宗旨,以通大道,所以就要觀勢審時度變,不能一概抹殺後代歷史,認為今不如古、史不如經。畢竟道在事中,事之外無道:「夫道,非出於形氣之表,而常行於事物之間者也」 ,《六經》記載了《六經》當時的事,《六經》之後的史,自然也記載之後的事,並不會因為沒有了《六經》 ,事就不存在。也就是說,漢唐之制雖不純於王道,卻是可以輔佐王道的,王道就是三代之法,三代之法就存於六經裡,所以陳亮才說:「《皇墳》、《帝典》,吾不得而識矣,不以三代之法統天下,終危邦也。如不得已,其兩漢之制乎!不以兩漢之制輔天下者,誠亂也已。」先於《六經》,卻早已亡佚(或者根本只是後世學者想像)的《皇墳》、《帝典》既不得而見,則三代之道自然只能在 《六經》 中求,而且不以三代之法統治天下,終究不正,仍屬危邦。至於兩漢之制(雜霸輔佐王道、王霸之雜)雖屬不得已,但若不能用兩漢之制輔天下,依舊會衰亂。此外,前引〈問皇帝王霸之道〉亦說孔子知時變而作《書》、《春秋》,以彰明王道,但後代漢唐君王同樣也要通權達變,從六經中求得大道。只是與孔子時代不同的是,漢唐君王因應不同時勢背景之故,不但要用王道,也要以霸道補闕,這就是明變、就是因時制宜,因此宋朝正應取法於此。更進一步來講,宋朝之所取法者,正是從漢唐歷史中而得知,而這些事,事實上與六經類同,皆有道存焉。

     以霸道輔王道,雜霸又本於王道,就王道來講,霸道其實就是一種「權」。陳亮論史,是非常重權的,因為史事人物百端多變,不可能只用一種標準去衡量。歷史人物行為處世,更是要講究通權達變,不能拘泥、食古不化:「英雄之士,能為智者之所不能為,則其未及為者,蓋不可以常理論矣」 三代漢唐之王霸,正該由此來觀,陳亮在給朱熹的回信中一再指出: 「某大概以為三代做得盡者也,漢唐做不到盡者也」,三代為正道、王道,即後來孔子《六經》所言之道,故做得盡,但後代歷史沿革變化,不可能同等於三代,所以史不可能同於經。漢唐君王通權明變,以霸道輔王道,相較於三代雖做不到盡,卻也不該完全抹殺,所以陳亮又以九轉丹砂、點鐵成金為喻,窺得史變,得知漢唐頗有暗合三代之處,是點鐵成金。反過來講,不能因為識得三代盡善盡美,就說漢唐無絲毫可取,「不應學力到後反以銀為鐵也。」 三代是金,漢唐是銀,銀雖不如金,仍不可將銀作鐵。而道在三代展現,是做得盡,是金,三代之道,俱在經中;道在漢唐展現,做得不盡,是銀,這在漢唐諸史中可見,故不能說漢唐無道,所以陳亮才又說:「亮大意以為本領宏闊,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有本領無工夫,只做得漢唐」。至於漢唐諸史則是三代之道的權變,「做得不盡」也是「做得盡」之權變,是故經雖通於史,仍應審時度勢,不可一味地固執死守,而是必須知道明達時變,經史通權的道理,「本末感應,只是一理」 。陳亮說:

     一生辛勤於堯舜相傳之心法,不能點鐵成金而不免以銀為鐵,使千五百年之間成一大空闕,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運,而我獨卓然而有見,無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

     「使千五百年之間成一大空闕」,在於一味地以純然道體標舉三代之治,而不能以權變的眼光來看漢唐歷史,以致於以銀為鐵。可是陳亮並非隨意地講時通權變,畢竟通變或是行權,是指不同情境來講的,事實上權變仍須歸於正,不能流於詭譎狡詐:「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之,得其粗而遺其精,則流而為度數刑名;聖人之妙用,英豪竊聞之,徇其流而忘其源,則變而為權譎縱橫」 、「故君子行權於正,用智以理,若庖丁之解牛」 得粗而遺精,徇流而忘源,當非陳亮所贊同。反過來講,權正與否,則歸於心,心正則權亦正:「夫人心之正,萬世之常法也,茍其不役於喜怒哀樂愛惡之私,則曲折萬變而周道常如砥也。」人心之正為萬世之法,如此一來,即便是曲折萬變亦不能離其宗,故曰 「而周道常如砥也」。

     若是如此,人心又該如何得正?這就要回到《六經》來求,經是治心之根據,陳亮之所以論史必歸源於經,其因在此。陳亮說《禮記》三百三千之儀,「無非吾心之所流通也,心不至焉,而禮亦去之。盡吾之心,則動容周旋無往而不中矣」;又說《春秋》是「文、武、周公之政所以曲當人心者也」;順民之心,因時之宜,則是《書》;《詩》故此天下復性情之正,則是聖人之心所在。 上述所言,以經治心,或言動容周旋無往而不中,又或是復性情之正,講究正心,於是可見。

     陳亮論王霸之辨,至此已明。因為就他看來,三代王道是《六經》宗旨,但後來千五百年的歷史,時勢的不同,所以不太可能出現做得盡的三代王道。可是王道不純,不代表漢唐就是無道,事實上漢唐是有道的,這個道則是霸道輔王道之道,王霸雜之,是出於漢唐君王權變得來的成果。與三代相比,雖做得不盡,就某種程度上來講,也算是暗合三代,因此不可謂漢唐只有人欲而無天理、只是霸道而無王道。在這點上,陳亮很明白與朱熹的差異處,他說「而秘書必謂漢唐並無些子本領,只是頭出頭沒,偶有暗合,其實則是利欲場中走」 ,在某種程度上就頗為切合朱熹的意思。 因此他才要朱熹理解他的觀點,畢竟事實就是漢唐盛世之所以存在,正在於掌握了某些道,即便這個道是藉由權變而來,可是道就是道,三代之道與漢唐之道、王道與王霸雜之,或有程度的高低,卻同樣都是道的一種呈現。這也是他認為自己的說法並非反對朱熹,而是可以彌補朱熹觀點,使其更為完善的原因:「亮所以為縷縷者,不欲更添一條路,所以開拓大中,張皇幽眇,而助秘書之正學也,豈好為異說而求出於秘書之外乎!」

     另一方面,朱熹大致上也明白陳亮所言,如他說陳亮之意:「而其所以為說者,則不過以為古今異宜,聖賢之事不可盡以為法,但有救時之志,除亂之功,則其所為雖不盡合義理,亦自不妨為一世英雄」,就對陳亮之說頗為中契。只是朱熹並不認可陳亮說的權變,講權變畢竟變數太大,即便是權近於正,正的標準為何?恐怕也是言人人殊,因此權變很容易流於私慾者的藉口,甚至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自以為是行正、做一套說一套:「然世間事,思之非不爛熟,只恐做時不似說時,人心不似我心」、「竊恐後生傳聞,輕相染習,使義利之別不明,舜蹠之塗不判,眩流俗之觀聽,壞學者之心術。」 又或是貪圖權變,不願意踏實做工夫:「一時英雄豪傑之士,或以資質之美,計慮之精,一言一行偶合於道者亦蓋有之,而其所以為田地根本者,則未免乎利欲之私也。而世之學者,稍有才氣,便不肯低心下意做儒家事業、聖學功夫。」 影響所及,容易變成只看結果,不問手段,以為由此入手便可見效,不須再有省察靜心工夫,這是朱熹所擔憂的: 「江西之學只是禪,浙學卻是功利。禪學後來學者摸索一上,無可摸索,自會轉去。若功利,則學者習之,必可見效,此意甚可憂!」 學者習之,必可見效,但若習得卻是詭譎辯詐,還自以為是識時通權,豈不堪憂?所以朱熹才主張取法乎上,畢竟「夫人只是這箇人,道只是這箇道,豈有三代漢唐之別?」 正因如此,朱熹就要以最高標準來講:

     但古之聖賢,從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執其中,徹頭徹尾無不盡善。後來所謂英雄,則未嘗有此功夫,但在利欲場中頭出頭沒,其資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隨其分數之多少以有所立,然其或中或否,不能盡善,則一而已。

     有鑑於權變之流弊,所以朱熹才要以盡善、以惟精惟一工夫來要求。關於此點,我們可以從朱熹批評伊川「權只是經」「反歸於經」之說,再來探討。朱熹反對程頤將經與權視為同性質的概念,他認為應該嚴格區分二者:「權與經,不可謂是一件事物。畢竟權自是權,經自是經。」權是權,經是經,兩者不是同一事物,當然朱熹也不否定權,他認為 「權,則是那常理行不得處,不得已而有所通變底道理」,權,是常理所行不得、是不得已而用的,但他接下來又說:「權得其中,固是與經不異,畢竟權可暫而不可常」,一方面說權經不異,一方面又說權只可暫,其中所透露之權與經的關係,根據林維杰的分析,朱熹認為經本來就可運用在現實處境上,可謂之常,並不是都需要權宜通變,經之所以為經,其特質便在於此。不過在某些特殊情況,便有變通的可能,如「嫂溺援之於手」之類,面對這種不得已的情境,當有權宜之舉,這也是符合經的要求,所以朱熹才說:「權者,乃是到這地頭,道理合當恁地做,故雖異於經,而實亦經也。」 經本身便存在著變通的可能性,這樣的經才是真正合於道的經,不得已之權早已包含於經,故曰:「權得其中,固是與經不異。」 話雖如此,這種不得已之權,基本上必須是合於 「經」 ,權與經不異,才是真正合理合適的權。朱熹認為漢唐非王道,也是因為他們的「權」,並不符合「經」,更非「不得已之權」。如前所言,漢唐皇帝所作所為是出於人欲,他們所謂「仁義」,都只是包裹著自私自利之心的外衣而已,所以陳亮把漢唐視作通權達變,亦有道存焉,甚至於將史視為經的延續,就很難為朱熹所同意。

     朱熹不同於陳亮之處,不止於此,還在於他不贊同陳亮「道-經-史」之說。他認為道確實存於《經》,是堯舜禹湯文武相傳,是以道在三代,正為天理所行,所以人應該切實下工夫,體認貫通於天道,若要從史求道,則未免迂曲難行:「聖賢以《六經》垂訓,炳若丹青,無非仁義道德之說,今求義理不於《六經》,而反取疏略淺陋之子長,亦之甚矣」「《六經》是三代以上之書,曾經聖人手,全是天理」 、 「今看來漢唐下諸儒說道理見在史策者,便直是說夢」 ,就他看來,陳亮的問題,是論史太多,貪多務得, 以致於不合於六經大道,「陳同父一生被史壞了。」 當然朱熹並不反對史書,他也說:「經書正須要讀,如史書要見事變之血脈,不可不熟。」朱熹都看重經書、史書,並不完全貶低偏廢某方,只是兩相比較,經書重要性則遠大於史書,是以經與史,自不該同等而論:「看經書與看史書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沒緊要,可以劄記問人。若是經書有疑,這箇是切己病痛,如人負痛在身,欲斯須忘去而不可得。豈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則記之紙邪!」 經是切己事,相較之下,史不過是皮外物而已,一內一外,經勝於史,此即朱熹陳亮不同之處,也是他們爭論王霸的重要因素。

     4本文删原文注释,如需引用,请翻阅原刊物。

     本期排版:小高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经学文献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