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第二十八章：无心的遇见
2016/3/12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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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方雨涵站起身，忽然觉得气闷，她走到阳台上。上海的冬天并不冷。夜风吹在脸上，有一丝凉意，却让人清醒。月光清凉如水，方雨涵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于是，她随便披上一件外套，拿了房门钥匙下楼。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大部分的商店开始陆陆续续的打烊。唯有街角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小超市依然灯火通明，还有就是隔壁一家门面不大的音像店。这家音像店，一半是用来租碟，另一半是用来卖碟。货架上流行歌曲CD，电影DVD，游戏光盘，分门别类，琳琅满目。虽然有点晚了，但是前来租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方雨涵推门进去，随意浏览着。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张木吉他曲的黑胶唱片封套吸引，《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这张黑胶唱片在周围一堆韩剧日剧美剧的碟片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却又卓尔不群。《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首久违的曲子，让方雨涵想起一个更加久远的名字，丁峥，她的第一任上司。还记得，大学毕业刚刚入职投行业务部，那些没日没夜加班的日子，他会变戏法一样的拿出一把吉他对大家说，“休息，休息，休息一下。”然后，在办公室里旁若无人的弹奏一曲。当时的方雨涵对于吉他曲的认知还仅限于一首入门的《爱的罗曼史》，是丁峥教会她吉他也有不同种类，西班牙吉他和民谣吉他虽然都是木吉他却很不同。当然，丁峥教会她的远远不止于吉他。他是她在职场的启蒙老师。如果说，在情感世界里面，江海让她从女孩蜕变成了女人。那么是丁峥让她从青涩的学生华丽转身成为职业经理人。她敬重他如师如父如兄。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在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上遇见他。如果那一夜没有遇见他，或许她真的就放弃了留学，接下去她和江海或许会因为坚持不了异国恋而分开，那么她的人生轨迹就会不同。只是，不知道哪一种人生会更加幸福。
在十年多年前，出国办留学签证还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一些看起来山高水长的事情，譬如考托福GMAT申请学校，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能够走到目的地。然而，一些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却会一不留神地成了难以逾越的沟壑。当方雨涵以为离国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签证成了最后那道沟壑。
方雨涵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中午，她和江海去一家餐厅吃饭。突然之间，江海盯着她背后，不出声。背后的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一条新闻，“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轰炸”
“今年签证估计麻烦了。”江海预见性的下了一个结论。
“胡说，怎么会!”年轻的方雨涵不信邪的撇撇嘴。
接下去的事实充分证明了江海的“高瞻远瞩”。中国大使馆被炸成为导火索，上海、成都、沈阳几大城市纷纷出现激愤的群众围攻美国领事馆。各地的美国领事馆均宣布关闭几个星期。在美国领事馆恢复签证后的一段时间内，签证的通过率低到令人绝望的地步。而方雨涵当然也是不无意外的在第一次签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拒签图章。只是，一开始她还不以为然。
到了第三次拒签，她才真正觉得大事不妙起来。眼看着江海还有其他的签友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拿到了签证，纷纷订机票准备行装，她变得焦灼不安。这一天，方雨涵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北京某位留学签证的权威人士要开办留学签证的讲座，据说经过他辅导的人都拿到了签证。她决定去北京，仿佛去了就可以出现奇迹。他们不是说“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嘛。她怕江海阻拦，于是不告而别，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张纸条给江海，说有事去一趟北京。
当夜，方雨涵一意孤行地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第二天早上到达北京，才发现心急慌乱的她居然看错了日期。签证讲座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结束了。于是，她只能当晚又坐火车回上海。
驶回上海的列车在华北平原上穿行。方雨涵蹲在没有人的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不出声的大哭，周遭的黑暗做了她最好的庇护。她满腔希望的来，满腔失望的去。她曾经以为，只要她努力就可以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第一次，她觉得人生原来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并不是她的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的。整整一年多以来，她在投行那么大的工作强度之下，依然坚持着准备TOEFL，GMAT，到最后商学院的申请。她克扣的是睡眠的时间以及和江海的恋爱时光。她历经辛苦，终于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她为之奋斗的梦想，才五分钟，甚至没有五分钟就断送在签证官手里。世间最大的痛苦也许莫过于在最希望的顶峰，却一不留神失足跌入失望的谷底吧。
手机铃声响起，是丁峥…… 方雨涵有点诧异。丁峥是一个工作和个人生活分得很开的上司，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之外的时间打过电话给她。
“Rain？”丁峥叫她在公司里面的英文名字，有点迟疑的问，“你是不是在火车上？”
方雨涵猜想他可能听到了背景中火车开动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一口，不让丁峥听出她的哭音， “是啊，Kevin。我在火车上。从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有事吗？”
“什么!”丁峥难得的大喊一声，“你、你是不是站在两节车厢之间？”
“你怎么知道？”方雨涵万分惊讶。
“你别动，你等着。”电话那头丁峥慌乱之间碰翻了什么东西，“你别走开啊。”
不出几分钟，车厢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丁峥拿着手机站到了方雨涵面前。
“这么巧。我背着吉他不方便坐飞机，就坐这趟overnight的火车回上海。刚才我去餐车路过这里，看到有个女孩的背影特别象你。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就是你。你原来在同一列火车上面。你怎么会一个人去北京？”
“我……”方雨涵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丁峥，她去北京是为了一个在众人眼里看来极其荒谬的原因。
列车驶过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月台上的路灯斜斜的照进来。火车上这一小方原本黑暗的角落，有了些许亮光。籍此丁峥也看到了方雨涵脸上满布的泪痕。
“Rain，你怎么了？” 他关切的声音如此温暖如此真挚。突然之间，方雨涵如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哭诉的亲人，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我又被拒签了!连江海都说我估计上了黑名单，签证不可能过了。你觉得我该放弃吗？我是不是过于固执了，一遍又一遍的撞得头破血流的。 ”
“为什么要放弃？千里之行不是只差最后一步了吗？” 他上前一步，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肩，细语宽慰，“你如果放弃了，会辜负很多人的。”
“辜负很多人？有什么人真正了解和在乎我拒签的感受。江海早就拿到了签证，他根本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他只会不痛不痒的说，下一次你一定可以。我总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里面行走，却怎么都走不到头，周围没有一个人。”
“周围怎么没有一个人。你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一路陪你走过来的。你想想看，你收到的学校申请材料，那是有人放进信封里面，还要贴上你的地址标签。还有给你送信的人，看你申请材料的人，同意给你奖学金的人，甚至还有考试的时候给你递考卷的人。所以，你要坚持下去，因为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有很多你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陪着你呢。”丁峥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方雨涵的心情渐渐平息。
“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我现在的水平很专业的。”丁峥试图让方雨涵高兴起来， “这几天休假，我在北京朋友的酒吧玩票的驻唱。以后不做投行经理人了，我可以去做职业歌手。”
“嗯，好啊。”方雨涵点头，“不过很晚了，会不会吵着其他人。”
“没事!我拿来这里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人，正好开独奏音乐会，让我过一把瘾。弹吉他也会上瘾，我现在手痒的很。”
于是，方雨涵和丁峥就地坐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悠扬的木吉他声回荡在旷野，陪了他们一夜和一路……她沉浸在音乐里，心境犹如空中那一轮静静的满月。自从拒签以来，她未曾如此稳妥和释怀。
列车驶进上海站，上海的早晨依然喧闹。
火车靠站，丁峥从行李架上面把他的旅行袋拿下来。方雨涵看到旅行袋的背带上面，沾着一点血迹。
“你的手指怎么了？”方雨涵问，“是不是弹吉它太久破皮了。”
“享受音乐当然要付出一点代价。”丁峥满不在乎的说，“这是家常便饭了。没事!”
方雨涵从自己的旅行背包里面翻出邦迪递给丁峥，“贴一下吧，会好一些。”
“呵，你的邦迪上面还有卡通图案。可千万别让客户看见。那些难伺候的客户，可不敢让一个手指上贴着加菲猫的经理人来帮他们做IPO。”丁峥饶有趣味的看着方雨涵递给他的邦迪。
“哈哈，那我可更要给你的手指拍张大特写，放在我们的Pitchbook上。”方雨涵终于毫无心机的笑了出来，签证带来的烦恼在此刻烟消云散。
江海知道方雨涵喜欢加菲猫和安德鲁熊，在买邦迪的时候，都不忘记。他知道粗心的她老是会莫名的被纸张的边缘划出口子，于是她的背包里面无时无刻都有邦迪，只要手一摸，就可以拿到。一时间方雨涵突然非常非常想念江海。“走吧，下车吧。谢谢你的邦迪。”丁峥说着，顺手帮她提起行李。
月台上，人来人往。人来人往中，方雨涵一眼就看到了江海。方雨涵以为江海会生气她的不告而别。而他却出乎意料的来火车站接站。江海手里还抱着一只安德鲁熊毛绒玩具。记得大学三年级有一次方雨涵生病。江海送的她一张贺卡上面就是一只穿着蓝色牛仔背带裤的安德鲁熊，独自坐在海边想心事，卡上是他第一次的表白，‘巨资’买了一个中文传呼机，24小时开着。任何时候都可以呼我，不需要理由。
这时，江海也看到了方雨涵，还有她身边的丁峥。
“大海，你怎么来了。这、这是我的同事。他去北京。我们刚好在火车上碰到。”方雨涵介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好。我是Kevin，丁峥。”丁峥倒是坦荡荡的伸出手去。
江海的视线落在丁峥右手手指裹着的有着安德鲁熊的邦迪上以及他背上的吉它……
他转头问她，“我猜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manager？”
方雨涵点点头。
江海若无其事和丁峥握手。
多年以后，方雨涵仍然不是太清楚，这一场偶遇在江海心里引起的是怎样的一场误会。自从北京回来，江海似乎就格外在意丁峥，凡是方雨涵提起丁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江海就会不经意的找出反驳的地方。慢慢的，方雨涵也就不在江海面前提起丁峥如何如何了。年轻时，那平静澄澈的爱情，就此起了涟漪。
江海的求婚有点突如其来，却又似乎顺理成章。至今，方雨涵仍然隐隐觉得他的求婚似乎和那一天在火车站台遇见丁峥有些关系。只是一切无从考证，而考证也不再有意义。
北京回来不久之后的某天下班，又是夜深时分。方雨涵叫了一部出租车往家开去，她的心思随着车厢轻轻摇荡。当车子路过江海工作的那栋银行大楼，她远远看到高楼的廊柱旁边，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靠着，默默看人来车往。那个影子有点点倨傲有点点孤独。方雨涵心中一动，忙让出租车司机停车，直直的往那个影子奔去……
“大海……”方雨涵的声音莫名的哽咽。
“雨涵？你真的来了？”黑暗中的人影吃了一惊，遮挡心事般的更是往阴影里面靠了靠。
“我下班坐车路过这里，远远的看到你站在门口。”
“这么远，你这居然能够认出我？”江海不可置信的问。
方雨涵点点头，把自己埋入江海的怀里，“嗯，我也不知道。我坐在车上，这么远，又这么黑，我还近视眼，但是我还是认出了你。我想，认出你已经变成了本能吧。”
江海紧紧的抱着她，因为过度用力，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我一直相信理性的判断，不相信感性的直觉。可是，我今天就是有直觉告诉我该在这里等你。很奇怪，我在这里等了并没有多久，你就真的出现了。这倒真的要让我开始相信命运这码事了。”
方雨涵不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江海的胸口，心定而温暖，再没有飘飘忽忽的惶惑，折折返返的不安。那宁静的一刻，她突然想起“三生有幸”的那个典故来。是的，方雨涵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将她和江海紧紧维系在一起，自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在大学课堂上，他回首一笑。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里面跳舞，他的笑容却是洁净出尘，直做了她一生的凭证。尽管一路行来，追追赶赶，磕磕碰碰，这三生有幸的“缘分”却从未遗失。
皓月当空，天色如洗。她仿佛一直在他怀中，前生，今生，来生。
突然之间，方雨涵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而此时，江海也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于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秒，江海说出一句话来，“我们结婚吧。”
很多年以后，谈论起决定结婚的那个晚上，方雨涵总是觉得不够浪漫。可是真正的浪漫是什么呢？是烛光玫瑰花单膝下跪还是硕大的钻石戒指？抑或只是悠悠岁月中那心意相通的一秒？浮躁光阴中沉浮的他们，如此参悟不透。以至于，他们竟然都对当年“草率”的结婚决定抱着些许遗憾，甚至在后来的争吵中不惮以此攻击曾经深爱的对方，称他们的婚姻是一时头脑发热的产物。他们就是这样一起长大，不断地伤害别人，也不断的被人伤害。却每每在快要失去信心准备放弃的时候，方雨涵却突然看见昨日他温暖的微笑，于是伸出手去，在拥抱中重新开始信仰天长地久。
“不好意思。这张大碟是非卖品。是我们老板帮人订的。”看店的大男孩走过来，打断了方雨涵的思绪。这个女人从走进店之后，就盯着这张黑胶唱片出神。
“哦，是吗？”方雨涵的思绪还漫游在时光隧道里面，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男孩以为是方雨涵不相信，他指指门口说，“真的，不骗你。就是那位先生。”
于是，方雨涵转头看到了门口收银柜台边上的那个男人，丁峥。他正斜靠在柜台上，和柜台里面的年轻老板聊天。他恰恰此刻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她，他眼里有不可置信的讶异，却也有一些惊喜。他大步流星的向她走过来。多年不见，他的笑容还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魅力。似乎他洞察到她正在回忆他，于是沿着她思绪中的时光隧道信步走到了眼前这个命中注定要重逢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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