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中国2016 - 混沌年代下的漫步
2016/5/27 奴隶社会
题图：涪陵，2013 年的“河口镇”，来自国家地理杂志。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777篇原创文章，是上周发的英文版的中文译文，感谢泽峰的翻译，英文原文的链接在文章末尾。泽峰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名学生，对医疗卫生领域很感兴趣，现在正在参与结核病防控方面的研究。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今天这篇文章是昨天我发给盖茨基金会同事的，一年来每两周一封的“Get Smart on China” 的系列邮件的最新一封的编辑版。有感于最近40天中国发生的各种事情， 和在这种环境下如何给向西方人解释中国。
对于这些生活在中国或是对中国社会感兴趣的人来说，中国最近的这40天是一段令人困惑、令人不安，甚至令人沮丧的日子。事件接连发生，并且所有这些事件有着相同的特点：普通人的不幸死亡；事件的发生令人哀痛并且激起了强烈的公愤。尽管表面上看，这些事情无关乎我们的工作，但我还是决定将它们写在这里。因为它们都以不同方式，述说着中国的历史，这是一段不曾缕清的，错综复杂的旅程。
4月14日，年仅21岁的癌症患者魏则西不幸因病去世。去世前，他的家人用尽所有积蓄去获得一种所谓“创新性疗法”的治疗。在中国主流搜索引擎“百度”上，有对这一疗法的广告宣传。去世的几个月前，魏则西在国内的问答网站“知乎”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被发现后迅速传遍社交媒体，引发了大众对“百度”商业模式以及对“莆田系医院”运作方式的谴责。这一模式建立在营销“希望”，从而将可疑的、或是富有争议的疗法卖给绝望中的病人。
5月7日，在又一起备受社会关注的针对医生的暴力事件中，陈仲伟被他以前的患者刺伤致死。作案动机是为他褪色的牙齿寻求补偿。陈仲伟是一位60岁的牙医，是原广东省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紧张的医患关系以及纠纷处理机制的缺失使医生成为患者发泄不满情绪的攻击目标。尽管经过43小时的抢救，陈医生不幸身亡。
同日在北京，29岁的研究生雷洋死于拘留所。雷洋还是一个出生仅两周孩子的父亲。这一事件引发了公众对警察施暴以及公共权利滥用的怀疑，并且大量文章、在线评论以及请愿书出现，呼吁公正以及对公安系统的调查。
5月12日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八周年纪念日，它提醒人们不忘这场自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来，最致命的地震带来的不幸。这次地震中，将近有7万人丧命，伤者接近50万人，并使多达110万人无家可归。
5月16日是持续了长达10年的、臭名昭著的的文化大革命50周年纪念日。这10年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在席卷全国的暴力抗争中，数百万人惨遭迫害。这是一场践踏人道的灾难，它摧毁了中国绝大部分的社会结构，时至今日，依然未能复原。习近平总书记的父亲习仲勋就曾受到迫害。在这黑暗的10年中，最令人悲伤的是失去数百名杰出的人文与科学领域的大师。他们在最好的年纪，因不能忍受世人的羞辱与折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自1976年来，由邓小平倡导的改革逐步废除了在毛泽东时期设立的、那些与文化大革命相关的政策。在1981年，中国共产党声明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由领导人犯下的重大错误并且导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党、国家和人民遭受的最严重的社会动荡和损失。
当今社会媒体中，已有很多关于文化大革命不理智行为的讨论 (尽管对于很多人来说，讨论的依然不够)，这些时刻在提醒众人勿忘这段历史。
下面这则新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几乎像是来自于一个平行宇宙一样。
5月16日，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来到北京，体验了通过滴滴出行软件打车。5月13日，苹果公司宣布了对滴滴公司投资10亿美元的惊人声明。滴滴出行是优步公司在中国的竞争对手。尽管这笔交易在美国备受争议，但是如果我们仅看市场规模，一些数字令人难以置信。2015年，滴滴公司的交易额为14.3亿美元，两倍于美国整个市场的总和。仅在北京，滴滴的交易量就已是纽约市总和的6、7倍之多。
其实如果与北京互联网公司美团网和点评网于2016年一月高达33亿美元的融资相比，10亿美元并不算多。一月的这笔融资将公司的估值置于180亿美元。关于美团的创始人王兴，Dan Frommer在5月13日的tweet上写道：
抵达中国三周后发现，很显然北京是硅谷的唯一竞争对手。
在这条tweet中他写道：“我们为我们在硅谷的快速发展自豪，但是中国创业公司的发展速度更快”。“中国的创业者主要在克隆西方创业公司这一说法已经过时了”并且“一波创新的浪潮正从中国而来”。
根据北京中关村地区管理委员会的一篇报道，仅2016年第一季度，该地区就有352家公司获得了私募或风投公司的投资。
那么，所有的这些事件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灰暗的回忆，压抑的现实，公众的抗议；憧憬，生机，活力。
直白的回答是：我并不知道…… 它们共存于当今的中国，仅此而已。
所以对很多人来说，甚至对中国人而言，中国是一个难懂的国家。
但我依然认为，有些时候一些因素可以为其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绝非尝试给出一个答案，仅是说出自己的一些想法与反思。而这些至多能涉及这些深奥问题的皮毛而已。当谈起中国时，我时而会与人分享下面这几件事情。
历史，历史，依然是历史
一个人无法高估了解历史背景的重要性，小到分析一个局势，大到分析一个国家。分析中国时，对历史背景的了解尤为重要，因为中国可以说是地球上存在时间最长的文明。现在的中国人能够阅读并理解很多写于3,000年前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很令人惊讶的。最近，我认识了一位姓张的中国朋友，她的家谱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的政治家、谋略家张良。张良去世于公元前186年…… 这里并不是为了吹嘘中国历史的悠久(历史的悠久很有可能是由其它许多事情造成的)，而是为了说明，每件事情发生前，它的前奏先会出现。
老舍是我喜爱的近代中国作家之一。他是20世纪中国文学领域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在我的家乡山东济南住了多年并且书写了很多关于济南生活和风光的优美作品。《四世同堂》是他最著名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的英文译本叫做《黄色风暴》。它分三卷，描述了1940年日本占领时期，一个普通北京人家的生与死。三卷分别为：惶惑，偷生和饥荒。
这部小说以家族的第四代女孩妞子的死亡结束：“如果一个孩子的眼中可以反射出战争的恐怖，那恐怖就在妞子的眼中”。妞子死在饥荒的时期，当时日本军队收缴了城市中所有的粮食供给，然而却只分发”共和面”给居民。“共和面”由少量的面粉与糠、沙子和泥土混合而成。妞子实在太饿了，使她的家人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用“共和面”和水喂她，最终她死在母亲的怀里。重读这段文字时，我依然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脑中想着我自己的小女儿。
图：电视剧《四世同堂》剧照。
这段痛苦的时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间，毛泽东能够获得巨大的支持。因为从1839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起，中国经受了一个世纪的入侵、羞辱和深重的苦难。当毛泽东在1949年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那份声明“从今天起，中国人民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在广大民众间产生了深远的共鸣。中国现代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对于“自己当家作主”，不再返回那个阴暗年代的持续抗争，因为这些回忆对于众多家庭来说，依然历历在目。
不幸的是，这种欲望和这份恐惧也成为了在毛泽东开展文化大革命时广大拥护的基石。因为他声称“内部的一些力量正在企图将我们再次置于那片黑暗之中“。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和灾难…… 仅想象数百万人热情的响应并实施如此有违人道的集体罪行就已让人不寒而栗。但是，可悲的是，这些罪行接二连三的出现，并且持续了长达10年之久。
图：文革期间无数次对知识分子的公开批斗中的一次。
图：文革中烧毁佛像。大量的历史和文化遗迹在文革中被破坏。
对于这种耻辱的不解，使得老舍成为了第一批自杀的知识分子之中的一个。1966年8月，当他自溺于北京太平湖之时，这仅仅是一连串人文学家结束自己生命的开始。
当我从社会范围内审视近来这些发生在中国的事件时，我感到沮丧。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别无它法，只能心存希望，希望历史已经教给中国足够多痛苦的教训。这些教训告诫我们那些不应再次涉足的方向。
留心主流言论，运用批判性思考
尽管从我的角度来看，中国有很多问题，其中不少令人十分不安，但是西方对于中国问题的看法通常看起来是不准确的。
我越发认识到，中国人与西方人的不同之处不仅仅是语言，而在于更深的层面：思维方式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价值体系的不同。这一领域里并没有好坏对错之分，有的仅仅是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很少被讨论，所以很多西方对于中国的报道与叙述只是一种对于中国的西方式的解读，而不是真正中国自己的解读。
美国教育中对于批判性思考的重视令我印象深刻，但是当涉及与中国相关的问题时，我不得不说，相当欠缺批判性思考。加之历史性观点的不足 (通常需要站在几个世纪的层面)，使得西方人更加难以理解中国。
中国经常被描述为美国的一个可怕竞争者，拥有着征服世界的野心。但是如果一个人去研究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她会发现入侵它国的例子屈指可数。另外，如果你了解“自己当家作主”的渴望，你会对中国有不一样的解读。站在西方的角度，(极度简洁的) 逻辑如下：一个国家的份额大，会产生争取扩大份额的欲望，从而想去侵占他人的份额，获得统治地位，最后的结果是”我赢你输“。
但站在中国的角度，逻辑经常是这样的：份额大，炫耀自己的份额并且经营自己的份额，管理增长的负担，最后达到和睦相处的局面。
我并非政客，无心于“争辩”和“辩护”，但是”共生“一词是深深扎根于中国人的处事原则当中的。2016年4月在西雅图，Deborah Brautigam教授在我们组织的中国周活动中讲到郑和在15世纪初周游世界的航行(他7次航行中的一次)。与哥伦布26米的航船相比，郑和长达120米的航船显然可以称得上是一艘宝船。郑和这些航行的目的在于，通过在航行沿途发放礼物，炫耀明朝的富有，仅此而已。在他回国后，故事以烧毁这艘船结束。
图：比较郑和的宝船和哥伦布的海船。
“中国”这个名字的中文含义意味着“中心王国”。在过去，它确实有许多”诸侯国“，例如越南，韩国等等，但是这种关系的本质是：这些诸侯国到中国献上它们的礼物以表达它们的尊敬。而中国，作为”中心王国“，馈赠礼物作为回报(这些回报需要比这些收到的礼物价值更高)，以此作为一种体现地位的方式。
正因为这种“传统”(或者说得小些，这种”关系“)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价值，中国人并不特别坚持原则。正如来自麦肯锡的Jonathan Woetzel在他的演讲中所说，在中国，关系就是原则。这样的价值体系有着明显的缺点，例如在这种体系下，合约协议或是法律会不被履行，因为关系可以因其“更高的地位”重写它们。
在西方人眼里，这种体系也许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西方社会的崛起仅仅开始于最近的2，3个世纪里，而这样的体系早已成为中国庞大复杂社会的基础了。
出版于1947年的《乡土中国》是一本很好的解读中国社会结构的英文读物。它的作者是中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
在这种价值体系下，共存的重要性比理解事物的必要性获得了更多的重视。这一特点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何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当中，缺少科学领域里的进步。
这里不易理解，仅从这点就突出了获得真正文化意识的困难，但是拥有这种知识层面的意识是一个好的开始。
拥有这种意识后，一个人可能可以理解，许多建立在西方世界之中的价值观、处事行为对于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对中国而言，这是一段学习之旅。纵观历史，伴随着持续至1976年的社会动荡，这段旅程直到1980年中国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
这点也解释了为何在西方，关于中国的叙述十分欠缺，以及为何中国经常沦为媒体抨击的受害者。原因在于，这种所谓的叙述和故事对于中国来说也是很陌生的。从而造成了在西方社会中，绝大多数对于中国的报道是片面的。尽管如此，西方社会在越来越多地尝试更深入的了解中国。例如布鲁金斯学会最近的出版物“关于中国在肯尼亚的谬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始于个体而非政体
经常对我有启发性的事物是那些流传于百姓间的故事。一些同事告诉我，他们欣赏那些我讲的亲身的故事。对我而言，讲述亲身故事并不是我的选择或是一种表述方式；我更认为这是真正去理解一个地方、一种文化、或是一种局面的唯一方法。
基辛格被众人所知，在中国与他类似的人物要数中国外交界的传奇人物乔冠华。在对基辛格历史性访问的准备工作中，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他也带领中国于1971年重返联合国。阅读乔冠华分享的故事与经历对真正理解那段时期很有帮助 (很遗憾，翻译成英文的并不多)。
图：乔冠华和他妻子龚澎的传记，他们的女儿乔松都著。
图：(左至右) 乔冠华，亨利基辛格，邓小平。
尽管现在的中国像是一个普通国家，但是直到1971年它才重新返回联合国 (并且非洲国家是当时支持中国回归的主要群体)。另外20世纪80年代前，中国并没有在多边环境下获得任何有意义的关注以及有价值的经历。
为了能够从个体的角度理解中国，我推荐美国作家、新闻记者Peter Hessler写的《河口镇》(River Town)。这本书记录了他参加和平队时在四川涪陵的涪陵师范学院从1996年起的2年的支教生活。他的妻子Leslie Chang于2008年写的《工厂女孩》(Factory Girl) 也十分值得阅读。这本书通过两个女孩的眼睛，记述了数年内，社会的变迁。
陈梦家是Hessler在他另一本书《甲骨文》中谈及的人物之一。他既是位杰出的诗人也是名甲骨文学者。他也于1966年自杀而亡，以此追溯到文化大革命——能够从一位有着罕见的文化认知深度的西方人的描述里，看到历史和个体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我想以一篇《River Town》评论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这段话里不可思议地将我今天的漫谈连接在了一起：
“当他学习语言并且逐渐认识周边的人时，Hessler发现，对于涪陵来说，这确实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它的过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苦难的历史：土地改革斗争，数十年错误的经济政策，以及文化大革命带来的难以想象的破坏；它的未来是三峡大坝。大坝的建成将会淹没部分城市并迫使一百多万人迁居。Hessler穿梭于城市里，通过船和火车游历四川及其周边地区。通过他的描述，Hessler活生生的展现了那些他遇见的人，从牧师到妓女，从农民到教授，并且表达了这些人的看法。这本书既是一段他在涪陵生活的亲身故事，又是一段对周边风景和历史优美的详述。富有想象力，深刻，有趣，并且极其令人信服。《河边镇》(River Town) 是对一座城市令人难以忘怀的描写。这座城市，就像中国本身一样，正在寻求理解它的过去，展望它的未来。
一诺
下面是来自我同事众多回复中的一篇。作者是盖茨基金会高级项目专员Ritu Shroff：
我真诚地感谢你为我们书写了这篇短文。我在东南亚生活了将近13年，中国对这里的影响颇深。对世界的亚洲式的解读几乎存在于我们每天的生活之中，并且我们对自己整体的看法以及对世界的看法也无一例外，受到这一影响。和你一样，我也发现，西方看待东南亚的方式经常是有失偏颇的。特别是对越南的看法，我在越南生活了多年。美国对于越南的叙述与越南人对于他们自己，他们国家，他们政治以及他们政府的看法相距甚远。事实上，越南人民对于国家地位、公民权、国家的管理方式 (以及知识上的合作与争论、政治上的演讲与辩论、以及自由) 有些相当不同的定义。我的一位朋友曾描述了越南与国际人权宣言对于人权的定义以及看法的不同之处。
我认为你提出的三个观点十分重要。在越南，历史的重要性一样不可忽视。当我生活工作在越南、柬埔寨和泰国时，我在了解当地历史上花了很多时间 (那些由越南人、柬埔寨人、泰国人自己描述的历史)。我了解历史，追溯到那些人们愿意回忆的历史的尽头。历史塑造了各自的特点。我也发现仅仅因为人们谈论历史，并不代表他们禁锢其中，不去放眼未来。越南人民整体来说是我所知的最心系未来的民族，并且这已成为越南举国上下的思维方式。
能够分享这些观点是很有意义的。我在很久以前也阅读过并且喜爱上了《河口镇》(River Town) 这本书。它时而让我忆起那些在东南亚工作初期时的种种遭遇。
谢谢!
Ritu
英文原文：一诺：如何对老外解释中国？China in 2016: A Random Walk in a Confusing Time
英文版发于5月20日，下面的读者评论也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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