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有限 | 如非故意,敬请宽恕
2015/6/13 医脉通

     ?导读

     医学面对疾病是无奈的,病人对医生的指责只会让医学更加无奈,很多人不了解医生对医疗意外的有多么恐惧,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冰冷,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死。一次这样的恐惧就能让医生产生放弃从医的念头。

     作者:一医一世界(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疾病是一次不幸,医疗差错则是在病人既有不幸基础上增添了新的不幸,是一次新的疾病。对医生而言,也是一次职业疾病的发作。

     从宿命论方法看,其实就是霉运没有过去,两个倒霉的人相遇了,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情。对病人而言,疾病带来生死离别、悲欢离合,是戏剧冲突中的一次高潮,医生在这段剧里面里面扮演一个角色,本因演得好,却演砸了。对医生而言,病人只是其职业生涯中的一个路人甲,无论病人多么美丽多么难忘,医生总是快步走过,这次意外是医生摔倒了,浑身伤痛苦涩难忍。所以,医疗意外,就是一次病人和医生同时生病的过程,两种病外在表现形式完全不同、内因却紧密联系在一起。

     即如此,同病何必相残,何不相怜。

     医院有一位老的女医生,为人精明干练,医术精湛。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子宫有点问题,面对疾病她非常淡定,井井有条的安排自己的治疗预案,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最好的麻醉,一切环节看来都非常完美。于是她安心躺在手术台上,手术非常顺利,先切除子宫,术中病理回报为恶性肿瘤,按照术前计划,外科医生执行了恶性肿瘤的根治方案,不但将卵巢切除也做了盆底的淋巴结清扫。术后病理仍然是恶性肿瘤,按计划进行化疗。整个治疗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女医生一直非常从容、自信、坚强的面对。每次探望她,她都谈笑风生,好像那些身体上的痛苦不存在一样,她的坚强让人叹服。

     有一天她的弟弟无意中对她讲:拿着你的病理切片去外院会诊一下吧。这个女医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失误并有了不详的语感——在术前做计划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请一流的病理专家来会诊。当她弟弟拿到外院的子宫良性肿瘤的诊断结果时候,她完全被击倒了。她的坚强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她对病理医生怨恨,自己痛恨,反复后悔自己为什么犯下这么大的疏忽。

     心态改变之后,身体抵抗力就突然下降了。虽然前几次化疗都挺顺利,现在又停止化疗,但化疗的恶心、呕吐重新出现了。因为盆地淋巴结清扫出现的下肢水肿,忽然加重了。卵巢切除带来内分泌的紊乱没有让她暴躁,但现在她脾气非常急躁,老公、子女陪床每天都度日如年。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很长时间内都变得非常不讲理,而且她本人也认识到这一点,却把这一切归于这个病理医生,可是一想到病理医生的技术水平差就想起自己的疏忽,愤怒和自责就这样恶性循环,让她无法平静。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走出怨别人更怨自己的心态循环,直到她重新给人看病才又变成以前那个女医生。

     说实话,工作早期,我同女医生一样也会痛恨技术水平差的医生。后来家人生病多了,我屡屡竭尽全力、计划周全,却总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开始时候,我也是生气、愤怒,却完全无助于他们的康复。后来我慢慢的没有力气生气的时候,反而想通了。我们的人生注定有喜怒哀乐,生病是我们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段经历,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无论是主观选择还是碰巧遇到一个医生,由他负责治病,这都是一种缘分,一种命中注定。无论因为什么原因,病情没有及时恢复,并不是他的错。而是你的好运没有到来,霉运没有过去,这一段不舒服是你生命剧本中早就设定的一段。当你露出真诚的信任,从容的接受不好的结果,医生会感到更大的责任、更多的愧疚。让他在以后的工作中更加用心更加出色,也就帮助了更多如你一样的病人。换言之,你就积累了福缘,会在未来获得好报。

     要相信经过认真的选择,真诚的交流,不会有医生故意做坏。出现意外不是这个医生能够控制的,不应该怨恨一个医生,而应该把意外当作生命中的一段必然。这样才能懂得宽恕、从容,才能摆脱心中的魔障。

     1926年初,梁启超因血尿久治不愈而进入协和医院,医生认定他患有右肾肿瘤,并据此作出切除右肾的决定。术后对切除的右肾进行病理检查,结果既没有发现肿瘤,也没有任何病灶。显然此右肾是被“误切”了。对这起明显的名人医疗事故,舆论大哗,“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但梁启超本人却认为“右肾是否一定该切,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那时的看法,罪在右肾断无可疑……说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他甚至还为医院掩饰说:“虽然经过很重大的手术,因为医生技术精良,我体质本来强壮,割治(肾脏)以后十天,精神已经如常,现在越发壮实了。”

     但实际情况是,术后,医院立即意识到右肾是被误切了,“又在口腔和饮食上找原因,拔去梁启超七颗牙齿,并饿了他好几天,结果仍止不住尿血”。后来梁启超病逝。人权主义者或想不开的人会感慨的说:“大人物梁启超在医院这个特定的空间里,其社会地位立即被淡化,他在医生眼里只是“疾病的载体”。而就病人来说,不管你是何等人物,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当你决定接受治疗的同时,你就把身体交由医生支配。虽然非常无奈,却又是最佳选择。

     其实,聪明如梁启超知道事已至此,与其愤愤不平、怒骂医生,真不如乐观认识、积极面对,继续配合医生治疗,在当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西医了。通过梁启超的言论我们还可以看出,他对医学和医生各种的责任非常清楚。医学面对疾病是无奈的,病人对医生的指责只会让医学更加无奈,很多人不了解医生对医疗意外的有多么恐惧,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冰冷,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死。一次这样的恐惧就能让医生产生放弃从医的念头。

     仿佛命中注定,笔者参观第一例手术就是医疗意外,至今难忘。那是二十年前、大三、在急诊见习,快下班了,恰好一个病人被送到医院,他是一位20岁左右的民工,从脚手架掉下了,双脚不能活动。在急诊科,医生做了一系列拍片后即诊断:胸椎骨折伴随截瘫、膈疝。急诊科医生说:“你们这些学生运气真好,膈疝这么罕见的病都遇到了。”并指着片子给我们讲了创伤性膈疝的发病原理和危险性。“在胸腔内正常情况下,全是肺影子,现在看见肠子的x线影,说明膈肌在外伤下破裂了,膈疝容易导致肺部受压、呼吸停止而死亡。第一优先处理,必须马上手术将进入胸腔的肠子给拿出来。”

     脊柱外科医生看完病人后同样认为优先处理膈疝,写完会诊意见后离开。胸外科医生,是一个博士、40岁左右的年富力强的医生,看过片子后指示病人立刻送入手术室,我本应该离开,因为好学,好想看看这么罕见的疾病手术是怎么做的,于是贿赂了手术室的看门护士,趁下班后管理松懈进入手术室参观。

     当胸外科医生打开胸腔,手深入进去后第一句话就是:坏了,先天性的。普及一下知识:先天性膈疝出生就有。一般来讲,先天性膈疝非常非常罕见,而且会有症状,大部分在婴幼儿阶段就被发现,感冒发烧一拍片医生一听诊就能够诊断。而这次病人来就诊的原因是外伤。急诊科、普外科、脊柱科、胸外科二十几个医生,所有的医生都没有意识到有先天性膈疝的可能性。当然,如果放马后炮,当时病人因截瘫来医院就诊,呼吸是正常的,应该多思考一下,做一做先天性和外伤性膈疝的鉴别诊断。这个病人前后有二十几个医生看过,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脑袋里哪怕曾经有一点这样的念头就会避免。

     也就是说这个手术本来不应该做,应该交给脊柱外科医生处理截瘫。现在问题摆在主刀医生面前:怎么办?只有请示更老更有经验的主任了,一连串紧急电话后,把一个老主任叫来。困难就摆在面前,老医生同样也是人不是神仙,只好将就着完成手术。至今,笔者也不知道当晚的处理是否是最佳处理。但我在那个深夜,亲身体会到了是医生的莫大压力、患得患失的犹豫、两难困境中不敢选择的焦虑、内心深深的自责。那个时候是没有手机的年代,与老医生沟通并不容易,很多时间是在等待。

     在等待的时候,老师就一声不吭的呆坐着,毫无生气,疲惫、脆弱全部写在脸上。我很想宽慰他一下,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都那么干坐着,听着秒针在哒哒的走着。手术结束后已经早上七点了,一夜的煎熬,胸外科医生已经筋疲力尽了,脸色苍白,步履沉重、摇摇晃晃的交待术后各种事情。多年来,胸外科老师那紧张到苍白的脸孔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每当听到医生出现意外时,就会浮现出来。直到今日,术前我总是小心再小心,而术中一旦发生没有术前预计到情况时,也总是一身冷汗,心惊肉跳。每时每刻都绷紧病人安全这根弦,相信我,这种紧张感并不好受。

     “如非故意、敬请宽恕”并不是笔者原创,而是实习时候一个绝症病人给她上小学女儿的信提到的词语。这个病人是一个结石性胆囊炎病人。在笔者实习的前两年入院行胆囊切除术。这个手术并不是大手术,一个8年资的医生上台主刀,手术过程顺利,术后第二天,病人出现黄疸。这是第一个错误。术后误扎胆总管的症状出来了,紧急探查后放置t管引流。非常遗憾的是,在18天时,病人感觉很好,感觉老带着管子不舒服,就找医生,结果另外一个年资很高的医生莫名其妙的拔除了引流管,外科学教科书上是明确写明要在6个月后才能拔除。又是一次错误,以后又不断手术,试图补救这两次错误,反复请各个医院会诊,这个病人的病情就一天天的恶化下去。

     当笔者接触到此病人的时候,两年已经过去了,又经历过两次手术,病人的肝脏功能已经非常差。诊断已经成为:化脓性肝内胆管炎,肝部分坏死。医院为抢救她的生命,多次请上海大医院肝胆外科专家会诊,病人只有两条路,肝移植或者肝部分切除+肝内胆管吻合。肝移植无法找到来源。只有后一条路。而效果并不确定,一旦感染复发,病人就只有肝衰竭死亡。两年来,病人一直没有离开医院,虽然医生仍然竭尽全力拟补自己错误,有一些信心,但病人非常知道手术后可能就是死亡,在手术前给其女儿写了一封信。笔者和老师们读到后均流下了眼泪。信中除了母亲对女儿的的知心话之外,还特别告诉女儿她相信医生不是故意,是意外,希望女儿不要怨恨医生,理解医生,宽恕医生。

     意外发生时,病人可以通过正常司法途径解决,获取应该得到的赔偿;但笔者希望病人、媒体、社会能够宽恕医生个人。如果我们社会没有这样的宽容心,医疗压力就全部堆积在医生一方,无疑会让医生群体出现保守主义思潮。而媒体的恶意挑逗、患者的砍砍杀杀,不但会让医生变得冷漠,而且会带来医生技术的倒退,最后大量患者得不到应有的治疗。

     医疗意外,防不胜防;医患同病,心身皆伤;相互扶持,方可渡劫;苛求辱骂,祸害大家。保护权益,依法追责;如非故意,敬请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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