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暴当事医生的自白
2016/7/17 医学界

     导读:自问从头到尾没有做错。所做的比应该做的更多,已经尽心尽力,所以伤心,也安心。

     文:罗震中

     来源:“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这是我亲历的乱局。

     深夜1点钟,我被电话铃叫醒。是科室值班医生鹏打来的。他很迟疑地说:收了一个重症肺炎,状况非常,心里没底,你最好来一下。

     鹏是我的徒弟,在ICU工作7-8年,是一个成熟的重症医学科的医生,ICU的抢救和操作绝大多数时候他已经无需求助于上级医生。

     “需要做什么?”我问他。

     “加重的速度,我从来没有见过,血性痰像喷泉一样”。他说:“氧合无论如何都维持不住。”

     我没再问,立刻起身开车去医院。那一年,我,是重症监护室的副主任,非常习惯这种黑夜飞车去救急的生活状态。

     半夜的重症监护室,机器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

     鹏立刻指给我看这个病人:女性,41岁,晚上九点钟入科。平时体质很好,可以干重体力活。晚上7点钟到医院的时候,咳嗽,发热,但是没有明显的胸闷。急诊医生发现她氧饱和度略低,而且呼吸科床位已满,就收到ICU来了。

     在入院的最初,她可以对答,神志清楚,血压略低。并不是那种立即需要抢救的病人,她的家属还为住进ICU监护这件事表示不理解。

     但是很快她就需要无创呼吸机。又一个小时过去,无创呼吸机也维持不住了,于是半夜0点的时候,气管插管,机械通气。

     鹏指给我看气管插管后吸出的痰液,非常鲜红的血性,再看床边拍的胸片,白茫茫的“白肺”。我瞄了一眼呼吸机的条件,已经80%的氧浓度,12厘米水柱的PEEP。监护显示的氧饱和度仍然在90%左右。而且,病人的血压,需要比较大剂量的去甲肾上腺素维持。

     6个小时的进展,确实令人惊讶。我与鹏商量了一下抗炎方案的调整,与家属沟通了一下病情,就在床边监护容量复苏的过程,同时做了一次肺复张。

     这是ICU医生最艰苦的工作模式,这类快速进展的病人,无论仪器多么先进,药物多么昂贵,最终需要的是一个成熟的ICU医生以“人肉”的方式在床边盯着调整一项一项治疗的进程。

     整个后半夜,2个医生2个护士,在床边片刻不停地操作、化验、沟通病情。天空从子夜的乌黑到晨曦初露,一寸一寸光影改变。病人的状况以一种惊人的方式进展。

     需要说明的是,对于“重症肺炎”,我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医生,我一直负责本市的公共卫生事件抢救,历经SARS,重症甲流这些最危重肺炎病人的救治。整个医疗团队在本市战功赫赫。

     但是对于这个病人,无论怎样用尽手段,都无法改善肺内的渗出和血压。2012年还没有后来禽流感中大名鼎鼎的利器ECMO。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已经是一家市级医院所能做的顶点。具体的治疗,因为太过专业,不赘述。

     这个后半夜,在极度紧张和片刻未停的工作中迎来了晨曦。

     病人在早晨7:00钟死亡。

     这是一个常人不能理解的死亡。疾病的凶险程度超过了一般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对这个疾风骤雨般的进程不接受,于是在心肺复苏的过程中,家属躺在地上放声哭闹,与正在抢救的医务人员推推搡搡。

     先说这个病例的结果,最终,这个案例在几个月后经过市医学会的鉴定,院方无失职行为。也就是,在整个病情的演变中,医生始终是尽职尽责完成了医生可以做的事情,疾病的转归有人力不可逆转的结果。

     不过,当时在病人这一方,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的推论是:病人进来的时候是醒的,12个小时后死亡,一定是有医院的治疗失当。

     当晚一直在ICU外的病人丈夫说不出所以然来,半夜一次一次的谈话只有他在场。我相信,告知病情即使他当时都听懂了,失去妻子的痛苦和意外也会让人懵懂不知所措。

     夜间没有出现过的亲属出场了。人人都称自己是亲属,要知道个“公道”,人越围越多,停尸病房只是开始。三四十个家属围在医务科和病房,又哭又闹,污言秽语,不时推推搡搡。医务科的一个干事脸上被抓伤。

     从半夜开始,高强度高紧张度的长时间工作,我们两个都已非常疲劳。但是我们俩都极力控制情绪,向家属解释病情上的疑问。

     一个暴病死亡的青壮年人,作为医生,完全能够理解家属的悲痛心情。

     我们想得还是太简单,两个医生客观的描述和真实的解释根本不可能有人听。事态不是解释可以解决的。

     忽然就开始动手了,从后面围上来的人不只是推推搡搡,拳头开始向我们身上招呼。一边踢打,一边叫骂,抓头发。我个子太小。根本没有可能走掉,也没有办法自保,就感觉脖子几乎给勒住了,喘不上气来,背上肩上好像给抓过,深入肌理。至于给踹了多少脚,想不起来。医院的保安冲上来,大个子保安高我一个头,从背后护着我,退到墙角。但是保安也就那区区几个,5个个子略大的在我跟前当了个人墙。走是走不掉了。

     我靠在墙角,保安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我的衣服从肩膀到背上撕得稀烂。裤子鞋子上全是脚印。仍然是三四十个人围在人墙外面朝着我叫骂,环顾周围看了一下,没有看见鹏,希望他可以自保。庆幸刚才没有人带家伙,不然几分钟时间,我可能已经挂掉。

     僵持了二十多分钟,派出所的警察出动,人群才散开。我在保安的护送下回去。

     鹏已经先我一步回来,正在检查眉弓上挨了拳头的地方有没有挂彩。

     我的状况比他糟糕,背上肩上抓过的地方深入肌理,有血迹渗出来。脖子给勒过的地方是一片青紫。浑身都痛。警察过来验伤。

     不久消息传来,医务科的谈判没有下文,家属用7辆汽车开始封堵医院的北门。这是医院搬迁新址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封堵医院大门。

     接下来,是家属同保安、警察的大打出手。最终以拘留9个人的结果结束。真是感谢我们那个区的派出所警察。

     乱局结束,我像从野猫堆里打了一架出来,回家休息。你问我难不难过?艰苦工作超过24个小时,还如此结果?不,我只是疲劳得睁不开眼睛。

     蒙头大睡,也是一种逃避,所有伤处的痛,在睡梦中提醒我,醒来也不能痊愈。

     自问从头到尾没有做错。所做的比应该做的更多,已经尽心尽力,所以伤心,也安心。

     鹏比我更加冷静。简直是青出于蓝。我们两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很冷静地讨论当天晚上的处理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心情都沉重,但是依然如常工作。

     常年ICU历经的磨练,心性比常人坚硬。去派出所录口供,提交材料给调解办公室,同时继续高强度工作。

     但还没有完结,事件迁延数月,家属在闹事和被拘留后被迫接受医学会鉴定,鉴定的结果,前面我已经说了。没有过错。

     但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尸检报告,仍然中国特色地没有下文,家属不同意就没有尸检。病原体随着火化,永远不能被证实。

     几个月之后,H7N9病毒被证实,初期,病毒引起的重症肺炎死亡率几乎是100%,令民众恐慌。

     最初,看到重症H7N9引起的影像学改变,我和鹏都不约而同想到那个紧张的夜晚。那混乱的一天。是这个病毒吗?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未知的自然界杀手层出不穷,医生无法未卜先知,为了对疾病认知的进步,这样异常的死亡太需要尸检报告,太需要样本分离了。新病毒样本的鉴定,有着极高的技术要求,不是一般的医院可以做到的。

     用“医闹”来结束纷争,最最对不起的是死者本人。当我查阅H7N9发现过程的坎坷时,一出一出“医闹”和被舆论绑架的赔偿伴随其中,历经劫难才由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证实。这让我不时回想到那晦暗混乱疲惫的一天。

     这样混沌不理智的结束,意味着,剧情一再重演,随时可以重演。

     脖子上的抓痕,不知怎的得了神经性皮炎,动动就会很痒和发红,日久仍然鲜红一块,成为一个永不愈合的伤。

     (本文为医学界杂志微信号原创文章,转载须经授权并标清作者和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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