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和家属谈谈死亡这件事了
2016/8/21 医学界

     导读:我们为什么怯于谈死?

     文:潘秋香

     来源:“医学界”微信号

     前几天,我送走了老李,他死了。

     老李来自老年病区,早年参加革命,建国后待遇提高,清闲度日,年老一身的病:颅内留着弹片,陈旧性肋骨骨折,胸廓轻微变形,老慢支,冠心病,心功能不全,高血压,高脂血症,糖尿病,糖尿病肾病,血吸虫肝硬化,痛风,哦!还有,肺里长了个肿瘤,全身多处转移。

     这是病房医生向我交班的顺序。

     老李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医院提供的条件很好,单间病房,设施齐全,有小食堂可以偶尔开个小灶,楼下花园环境优美,提供方便的医疗条件,病房是他这1年来真正的家。

     一天晚上受凉了,发热、咳嗽,病房给了抗生素,没有好转,医生同家属谈话:转到重症监护室吧,病情太重,等好一点再回来,家属当然愿意。

     于是转过来,我一看,心里很沉重。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好一点,也回不去了。他的人生之路,即将画上句号。

     89岁高龄,一身病,基础心肺功能衰竭到无可挽救,肺部的占位已经明确了骨转移、脑转移,腹腔全是转移灶,几乎找不到肝脏,大量癌栓在腹水里泡着,等待机会播种。看着老人枯瘦的面容,张着嘴费力的呼吸,燃尽的蜡烛般快要熄灭的眼神,我对家属说,我们出去谈吧。

     家属满怀希望地问我:医生,我们愿意气管插管的,等他好了,我们拔管,再回普通病房去。我们不着急,你慢慢看,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我很抱歉地告诉他们,老人的问题插管解决不了,他已经是临终状态,预计这两天挺不过去。

     每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脸,那一定是一张无奈、悲伤的脸,不比家属的轻松。如我所料,家属听到这番话后,惊呆了,只是发热,怎么就会要了命呢?!前天还坐着轮椅在花园里听收音机,能吃能睡,现在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办法的。只是想要延长点存活时间,我们有很多武器,呼吸机,肾替代,肠内营养,甚至体外循环,如果你看到亲人全身插满管子,整个人成为管道机器的一部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不能说话,最终全身水肿,皮下出血、瘀斑,面目全非,几天后仍然以离世收场,如果能够接受这样的“生存”状态,我们还是有一点办法的。

     但我不愿意。所以,我得和家属好好谈一谈死亡这件事。这种谈话是最艰难的,家属对死亡没有任何的接受度,在他们眼里,老人并没有病,只是老了。但在我眼里,已经没有药可用。观念的差异就在那里,怎么解决?我们必须在此刻达成共识。时间不多了。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从各个科室转进重症监护室,多数情况下,家属都抱着同样的希望,我们好了还要转回病房的,我们没有多大病。多数病房医生也会如此承诺,会好的,到时再回来哦。

     我不相信家属真的天真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更不相信我们医生看不出来这厚厚的化验单和CT片的真正含义,但没有人,敢于,或者说,回避谈死,总以为死亡很好糊弄,不去谈,就会绕道而行。

     实际上,死亡很近很近,而谈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花会谢,叶子会枯,生物都绕不过那个结局,不是吗?

     我的老师,曾经开玩笑说,养老不能靠子女,想死还得留后手。这个年代,想顺顺当当寿终正寝太难了!你自己准备好了,代理人,医生都得准备好。

     问题在于放眼望去,好像谁也没有准备好。

     我们成功治疗的老王,扩张性心肌病多年,早早留好了遗嘱,病危不进监护室,不插管,不做心肺复苏,然而真正到了病危时刻,那一张遗嘱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有看到律师为他“主持公道”,治疗全权家属做主,差一点点就做了气管插管,最后老人坚持了下来,再次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对医生说,我不插管,让我完完整整,平平静静地走。

     勇敢的老王已经准备面对死亡,老王的子女并非故意违背,但身居高位,有一些过场必须走一走,防止群众戳脊梁骨,病反倒是为别人看的。普通人家看病也是一样的套路:姑妈,娘舅都看着,看着你是不是在爹妈的看病上一毛不拔。医生也是无法可想。国情如此,非个人之力可以颠覆。

     近日,一名英国女性自己申请了安乐死,并在家人及医生的支持与祝福下顺利实施。我太惊讶了!这个老人主动去体验死亡了,她的环境居然允许把这事情做成了。可惜她无法把体验告诉我们,她纵身一跃,在死亡的峡谷上体验永不回头的蹦极。我们大多数人颤栗着不敢往那个悬崖看一眼。

     说回那个老王,渡过一劫后不再躺在床上,出门环游世界,距离上一次被判死刑将近一年了,还能给我们寄明信片,得瑟得很。

     很多和他一样的患者,因为怕加重病情,躲在室内,不吹风,不晒太阳,多一口的饭不敢吃,大把大把的吃药,定时定点测血糖,高了1mmol/L就拽着医生不肯放手……

     医生对着化验单安慰家属,最近病情挺稳定啊!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感觉那个英国老太太用睿智,豁达,勇敢,坦荡的眼睛,在彼岸微笑。

     我是一个ICU医生,单纯地说,希望我的耄耋之年的病人最终都能离开监护室。希望他们听听小曲,唠唠家常,儿孙绕膝,或者再降低要求,乐了会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如果我早就知道,病人余下的不长的生命已经摆脱不了机器与管道,我会先平静一下心情,和家属好好谈一谈。

     谈一谈他们的期望与现实,厚着脸皮,谈一谈死亡这件事。

     此刻达到共识,比对着插满管子的父母悔恨要好,希望他们握着父母的手,感谢几十年的陪伴和关爱,好好说再见。

     此刻,打好医嘱,评估完老李全身的状况,我要去谈话了,谈一谈死亡这件事。

     (本文为医学界原创文章,转载需经授权并标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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