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肾虚
2015/7/9 丁香园

     肾虚,是中文体系中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一个名词。在中国知网上以「肾虚」为关键词,可检索到 16 000 多条记录,可见在「学术」上,肾虚也是个热点。

     但若从科学的医学视角来看,肾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好像又有些说不清。

     首先说「肾」

     肾是一对实质性器官,形如蚕豆,左右一边一个,是泌尿系统的一部分,其主要功能是排出机体内溶于水的代谢废物……

     咦,且慢,这是现代医学解剖意义上的肾脏,跟肾虚的那个肾,是同一个东西么?

     其实呢,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肾中西医的肾本是同一个「肾」

     历史上,我国传统医学中「肾」的概念跟后来传入中国的解剖学中的「肾」原本是同一个东西,因为历史上的医者也做过解剖学方面的研究和探索,并留下了可贵的记载。

     比如《黄帝内经 · 灵枢 · 经水第十二》:

     天至高不可度,地至广不可量,此之谓也。且夫人生于天地之间,六合之内,此天之高、地之广也,非人力之所能度量而至也。

     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十二经之多血少气,与其少血多气,与其皆多血气,与其皆少血气,皆有大数。

     天高地阔虽不可量,但人生于天地之间,外可以量其皮肉,死后还可以检视探查其内脏,但这种解剖研究是原始而鄙陋的,尤其是对这些内脏功能的联想,也很粗浅。

     但若以此为起点,继续探索,中国人是否会先于西方完成对人体基本结构的认知也未可知。

     目前可以查证的的古籍却似乎在告诉我们,汉语当中的「肾」其实就是现代医学中的 kidney。

     《黄帝内经 · 灵枢 · 胀论百病始生第三十五》:

     肾胀者,腹满引背央央然,腰髀痛……膀胱胀者,少腹而气隆。

     此处已经是将有些腰髀痛的症状跟肾联系起来了。

     我们的先人,其实是想搞清楚人体这些具体的器官到底是什么结构,跟具体疾病到底是什么关系的。

     但我们若随手翻一本目前中医学院的教科书,都不难找到如下描述:

     中医所指的脏腑并非单纯是一个解剖学上的概念,而是概括了人体某系系统的生理、病理概念。

     按照这样的理解,中医所谓的肾就不是现代医学中的 kidney 了。

     肾中西医的肾什么时候变成不同的「肾」?

     可这两个「肾」在什么时候就不是同一个东西了呢?

     这要从清代王清任的《医林改错》说起,王在医疗实践中深知解剖学的重要,曾亲自解剖观察 30 余尸体,发现事实和古医书上的记载基本对不上:

     始知医书中所绘脏腑形图,与人之脏腑全不相合。

     对医学史稍有涉猎的朋友们都应该知道,现代医学的每一次进步也都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像《医林改错》这么「离经叛道」的作品,自然也会遭到保守势力的批判。

     但即使是批判,争论的各方也还是有一个基本共识:五脏六腑都是实际的解剖学器官。

     批评者的观点是:

     《医林改错》越改越错!

     支持者则认为:

     直翻千百年旧案,正其谬误,决其瑕疵,为希世之宝也。

     使今人得悉脏腑经络之实,而免受庸医之误。

     ……

     《医林改错》出版于 1830 年,属于不成体系的探索,与传统医学漫长的发展过程相比,实在难成气候。

     1543 年维萨里的《人体构造》就已出版,但彼时的中国郎中尚不知晓。

     直到 1851 年英国人合信所著《全体新论》在上海墨海书馆出版(陈修堂译),中国的医界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洋人的解剖学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这部解剖著作虽然给国内医学界的旧医理论带来了巨大冲击,但尚未到动摇根基的地步,彼时的医者也没人提出,你们洋人解剖学上说的肾跟我们中国医生说的肾不是一个东西……

     让旧医感到危机感的,是 1917 年余云岫《灵素商兑》的出版,余氏学贯中西,掷笔之处,尽是旧医死穴,兹抄录如下:

     大抵吾国人之心理,重古而轻今,笃旧而疑新,避实而遁虚,恶中庸而喜高玄,无明确之实验,无巩固之证据,以意左右,人异其说,聚讼千载,迄无定论。

     其最终之目的,最高之城府,则在引证古言,以为护身之符,而不问实物真相是非合不合也!

     读山海之经,而议今日舆地为不足信,惑分野之说,而讥今日星学为无可凭。拘泥旧医,何以异是。

     面对余氏的咄咄逼人,旧医自然是奋起反击,1922 年,恽铁樵反驳余氏的奇书《群经见智录》发表。

     在这部奇书里,第一次出现了「四时五脏」的观点,即「内经之五脏非血肉之五脏,乃四时的五脏」。

     在西方先进观念「入侵」的生死存亡之刻,国内的一众旧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立刻背叛了历代先人一直认可的脏腑是实体解剖器官的观念,转而集体拥抱恽铁樵的续命新说……为救亡图存而去保护所谓「国粹」,堪比饮鸩止渴。

     从这一刻起,旧医就开始偏离正途了。

     但恽铁樵的论调并未说服当时的执政者。1929 年 2 月,南京民国政府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会议,通过了余云岫提出的「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

     废止可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旧医组织请愿团向当局施压……废止旧医的法案也不了了之。

     从此以后,星月依旧,但中医的肾跟 kidney 却彻底分道扬镳,再也不是那个实体的肾了。

     中医的肾,虚了。

     再说「虚」

     虚即虚劳、虚损,是中医内科学中范围最广的一个病证。现代医学中很多慢性消耗性疾病和功能衰退性疾病的临床表现,好多都可以装进虚劳这个筐,按照中医的观点,这些情况均可按照虚劳予辨证施治。

     肾气虚证:

     神疲乏力,腰膝酸软,小便频数而清,白带清稀,舌质淡,脉弱。

     肾阴虚证:

     腰酸,遗精,两足萎弱,眩晕,耳鸣,甚则耳聋,口干,咽痛,颧红,舌红,少津,脉沉细。

     肾阳虚证:

     腰背酸痛,畏寒肢冷,遗精阳痿,多尿或不禁,面色苍白,下利清谷或五更泄泻,舌质淡胖有齿痕,苔白,脉沉迟。

     但如何以现代医学理论解释上述症状呢?

     如上文所述,面对现代医学理论的冲击,守旧的旧医们不肯弃旧图新,以至于后来不求甚解的继承者们误会了肾的功能,自然会把很多事实上与 kidney 无关的症状也算在「肾」的头上。

     至于被归类到肾虚里去的遗精与阳痿,是日常中,最为国人所重视的「肾虚」。多少真金白银滚滚来去,也都是为了这种「肾虚」。

     这种肾虚能被治好么?借用余云岫在《我国医学革命之破坏与建设》中的原文总的话,便是:

     贪天之功也,精神上之慰藉也。

     余云岫所处的时代,尚无循证医学一说,还不能提出用随机双盲对照的方法让治疗肾虚的骗局现出原形,但他已经可以从基本生理病理及逻辑上提出旧医「治愈」的原因,实属不易。

     当然,这也许是受了俞曲园《废医论》的启发:

     其药之而愈者,乃其不药而愈者也。其不药不愈者,则其药之亦不愈。

     俞曲园的这一评点,真可谓一剑封喉:有些「肾虚」本来就是不治疗也能好的,但真的有器质性疾病的问题,旧医却想治也治不好。

     虚有一类「肾虚」是遗精?

     比如遗精,这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生理现象,在所有经典的性学教材中,均将这一现象归为正常生理,精液不断产生,积存到一定程度处于饱和状态时,就会排出体外,事实上这属于夜间性高潮现象(Nocturnal Orgasm),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连女性也会有这种情况,古代的郎中们也给女性的这种情况取了一个吓人的名字「梦交」,还将其辨证为「肾阳亏虚」,予二加龙骨汤治之。

     本来明代医家张景岳所著《景岳全书》中也有符合生理实际的观点:

     壮年气盛,久节房欲而遗者,此满而溢者也。

     但后世的有些中医继承者却煞有介事地将遗精规定了一个次数,什么每个月超过多少次就属病态云云。

     明代有一少年,读书时频繁遗精,遍访名医服药无数,但毫无效果,甚至阴茎刚一触及被褥就会发生射精,令其苦不堪言,无奈之下,把被子挖个洞……

     直到他高中解元之后,方才自愈。可以看出,有一些古人也早已意识到了所谓「遗精症」是可以自愈的,对于可以自愈的所谓疾病加以治疗,可不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么?

     2009 年中国计划生育学杂志发表《我国男性首次遗精年龄影响因素的文献分析》,研究者认为我国男性首次遗精年龄受经济、文化、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综合的影响,呈明显的逐渐提前的趋势。

     这要依照「遗精是肾虚病」的理论,只能说是孩子们集体「肾虚」了。

     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会有任何人可以一直保持一个频度的遗精。许多发表在中国学术杂志上的有关中医治疗肾虚遗精症的论文,都还不忘建议青少年戒除手淫。

     笔者不禁哑然失笑:手淫有害论早就作为过时的观点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著名性学家马晓年教授指出:

     前来就诊的绝大多数自认为肾虚的年轻人是不存在任何性方面的问题的,当你苦口婆心地向他们讲明性解剖和性反应的基本知识之后,他们却总不满意,「就算没病,我大老远地跑来怎么也得拿点补药吧? 」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自认有病,自认肾虚 。要说他们有病很容易,一句话而已,可说他们没病则不得不花费数倍的时间和口舌去解说。

     虚还有一类「肾虚」是阳痿?

     还有一种疾病被归类为肾虚,那便是阳痿。

     根据目前的统计,任何一个宣称能壮阳的中药,都不能真正解决阳痿的问题,没有一个能通过认真、系统的科学验证,倘若一二千年前「开发」的壮阳药真的能改善男人的性功能,就不会有伟哥的横空出世无限风光了。

     这时,肯定会有些自认为肾虚的年轻人说了:我在服用某些中药之后,自觉性功能真的有改善!

     这不是不可能,而是真的可能。因为国内药品管理部门多次在自称为「无毒无副作用」的中成药中查出西地那非(伟哥)的成分。

     这种行为本身就映射出那些无良奸商对于自己独家秘方的态度,他们比谁都清楚,究竟什么是管用的!

     但是,将西药成分掺入中药里的做法可比无实际效果的药物更可怕!谁知道西地那非会不会跟那些中药发生反应,导致致命性的不良后果呢?

     马晓年教授认为:

     现在人们常说的肾虚,只是一种文化病。

     《国际疾病分类》仅把它列在附录之中的「文化特定性障碍」,即最初只在某种特定文化中发现,而且也仅存在于那种特定的文化环境之中。

     实际上它只不过是对精液丢失的担忧,从而产生严重焦虑,而焦虑激起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又进而转化为躯体症状。

     我们也没必要因这种文化病就妄自菲薄,因为除了中国传统医学外,还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医学也将遗精当做疾病来治疗,那就是印度的阿育吠陀医学(Ayurvedic Medicine),在抱残守缺这方面,可谓吾道不孤。

     最后,我倒是想修改一句严复的话来结束此文:

     肾虚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所谓肾虚,还是歇了吧。

     其他看法

     随后,我们又采访了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脾胃病科的甫寸医生,关于「肾虚」的问题,他也谈了谈自己的看法:

     我在门诊的时候也极力抨击「脾虚」。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脾虚,想要通过药物「健脾」。况且「健脾」最重要的是在运动,不在吃药。

     我也时常抨击「肾虚」,觉得应该要减少「补肾」这个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值得推介。

     中医的「肾虚」,是有程度之分的,国家标准没有体现出这一点,但在实际临床是有区别的。对于标准中「肾虚证候群」表现出来的不同症状,也是有实际临床意义的。

     临床上确实有真正的肾虚,而这个肾包含了西医的肾和肾上腺皮质的功能以及部分前列腺,最关键的是用补肾的疗法可以让患者收益。这一点,可以用部分动物实验的临床实践证实。

     无论是「肾虚」还是「脾虚」,这都是人体的状态,并不一定是疾病,程度不同,表现也就不同。许多不用治疗,但不代表这个证候不存在。中西方思维方式不同,需要多多了解。

     我们要批判滥用「肾虚」这个概念,而不是否定所有的「肾虚」,要客观展现现在肾虚被过度强调的现象。很多「肾虚」最重要的改善方式是锻炼身体,而不是靠吃什么补品。

     本文为特约稿件

     李清晨,外科医生,哈尔滨市儿童医院

     题图源自:Shutterstoc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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