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绝望母亲的非正常死亡
2016/4/21 丁香园

    

     母亲去世后,楚天在家中

     Sayings

     2016年3月22日,深圳罗湖区莲塘一位63岁母亲跳楼,期望用自杀的方式获得保险公司30万意外险赔偿款,用来救治身患强直性脊柱炎的儿子。

     几天内,事件持续升温,有人质疑此为“骗保”,也有媒体报道了一家人生活的拮据和艰辛,引发了大众对这个悲伤家庭的关心。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此事件引起了公益组织的关注,众人纷纷组织爱心接力,为患者提供了帮助。

     此事件似乎已告一段落,而深深将为各位呈现,这位选择了极端方式的母亲曾苦苦支撑了十年的无奈,和那些孤立无援、茫然失措的时光,以及强直性脊椎炎病患群体所面临的困境和信息不对称。这个故事更重要的目的,是让人们关注这个群体,极端悲剧发生一次就足够……

    

     3月22日是一个大雨天,母亲林珍(化名)吃完午饭,轻轻走到阳台。

     当楚天(化名)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阳台寻找母亲时,他63岁的母亲已经随着3月的春雨和大风飘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母亲留了一封遗书,上面写道:“太累了,当妈的帮不了,太难受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筹到治病钱。”

     对于这位坚强隐忍的母亲来说,从10年前,儿子被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起,她一直没有开心过,她受困于从结婚起就波折不断的命运、受困于贫困的家境、单一的社会交往空间。

     母亲与周围人之间看似有联系,其实却是单原子个体,她就像是一座孤岛,没有人接近她,她也没有向外面的世界呼救。出租屋的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门后的一家人正在经历什么——母亲就是这样被困死的。

     自杀

     一大早,母亲一反常态地为楚天煮好一大碗买来的水饺,平常都是母亲自己包。早饭过后,母亲把从银行取出来的钱悉数交给楚天,并叮嘱他收好。之后,母亲又交代了一句,“今天中药我就不帮你熬了”。

     紧接着,楚天收到二姐发来母亲的信息截图:“以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祝你们永远幸福。”看到信息,楚天觉得不对劲,对母亲说:“妈,你今天哪都不要走。”母亲笑着答应了他。

     像平时一样,母亲怕吵到儿子,打电话去阳台的时候都会把门拉上。几分钟后,楚天想问问母亲当天的中药要加多少水。阳台门开了一条小缝,没有人,厨房里也没人,楚天折回快速移动到阳台,他打开阳台门,听见的是母亲在风雨中飘落划破别人家窗户檐的呼啦声。

     楚天想起,母亲给二姐打完电话的时候,他对着阳台喊了一句,“妈,你不要想死想活的”。母亲答:“妈不会的,妈一定会帮你筹到治病的钱。”当楚天听到声音跌跌撞撞下到地面时,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之后,楚天就像断片了一样,他只记得很多人围过来,母亲被抬上了车……

     楚天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跳楼,直到他想起母亲向他提起过的保单:最高可赔20万元,刚好能凑上自己治病的费用。

     2006年,25岁的楚天从吉林来深圳,在这座城市结婚生子。去年10月病情没有加重之前,他做着餐厅楼面管理的工作,和妻子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有七八千元,原本生活可以维持。病情加重后,楚天只能在家由母亲照顾养病,最难的时候,交不起一个月1200元的房租。

    

     母亲跳楼自杀的拉手楼

     目击者

     莲塘村7巷35栋,楚天一家人在这里住了10年。

     下午两点多,在一楼开电脑维修店的一对梅州夫妻,出门归来,发现店门口围满了人,本来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拥挤。围观的人告诉他们9楼的老太太跳楼了,老板娘打了个寒战。

     这里属于罗湖区,靠近黄贝岭地铁站,交通方便,拉手楼遍布,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一到下午,不开灯几乎看不见光亮。

     老板娘的印象中,老太太是一个高大、善意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像60多岁。老板娘想起,老太太每次买菜经过店铺门前的时候,都会轻轻地对他们点头,打个招呼。老板娘也经常看见楚天一瘸一瘸地上楼下楼。老板娘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可怜的一家人。

     还有一个拾破烂的老人撞见了老太太跳楼的瞬间。她说,听见“扑通”一声,一个“重物”砸在地上连动都没动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摆手,表情复杂。

     母子

     周围的人都说,楚天病情恶化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天患的强直性脊柱炎,是一种慢性炎症性疾病,严重到一定程度会导致行动不便,生活无法自理,无法治愈,只能控制。10年前,楚天查出患有此病时,因为家庭经济情况拮据,没有治疗,一直拖到现在。

     楚天现在行走已经十分困难,无法坐太久,也不能蹲下,左腿无法伸直,走路的时候会听到髋部骨头碰撞产生的响声。

     3月初,母亲曾带着楚天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股骨头坏死。医生告诉他:“髋关节置换,要12万元,如果换全髋和股骨头,30万元。”这对楚天来说是天文数字,一家的收入来源就只有老婆在药店上班的3000多元工资,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幼儿园,还需要付房租和水电费。

     从医院回来后,母亲就一直恍恍惚惚的。楚天一直很自责,他说,如果检查的时候没有带母亲去,也许她就不会跳楼。

     在深圳5年多,能补贴的,母亲都尽力补贴儿子,出事前两周,她还去家政公司找工作,对方因她年龄太大而拒绝了。在这之前,母亲一直在做零工,扫地、去服装厂剪线头,有时候需要从凌晨剪到第二天中午。

     后来,母亲每天的日常就是接送孙女上学,为儿子和儿媳做好一日三餐,牵着儿子去锻炼,帮他熬中药。

     母亲有过唯一一次与外界的联系,她曾经向市电视台的一个栏目打过电话,但是对方告诉她,要她等消息。她等了很久,再打过去时,已经不是当初接电话的人,给出的回复是,不了解这件事。至此,母亲再也没有试图向任何人诉说她的内心。

     母女

     母亲生命中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远在辽宁的二女儿楚云(化名)。

     22日早上,当她把信息截图发给弟弟楚天后,立即又回拨电话给母亲,要求和母亲视频。视频里,母亲笑着跟她说早上吃了饺子,已经送了孙女去上学。结束视频之后,楚云就出门办事了,十几分钟后,楚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跳楼了。那一刻,楚云在人群中觉得天地颠倒,眼前一片黑暗。

     在楚云的记忆里,母亲生过两次大病,一次是父亲去世,一次是继父出走。

     楚云记得父亲去世之后,年轻的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母亲又支撑着下地干活了。后来,继父也出走了。那时候,楚云还在读高中,为了赚到钱让孩子上学,每个赶集日,母亲都会带着家里的农产品和自己织的毛衣去卖,换取孩子们的学费。

     大女儿楚红(化名)至今记得她做的一件事伤害了母亲。读中学的时候,她发现周围的同学吃得都是白面馒头,而她的却是荞麦,就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母亲抱着她痛哭说:“但凡妈妈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

     作为老大,楚红承担着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她记得,老家的房子在河边,坝上就是自家农田,农忙时节,每天早晨,她都要跟随母亲到田里干活。

    

     二姐和楚天在医院

     保险

     高中读完之后,楚红就南下打工,也是在近两年,生活才刚刚好起来。2014年11月27日,楚红为母亲买了一份意外险。

     今年2月,在一次与母亲喝茶聊天的过程中,母亲曾问楚红:“你给我买的意外险里面是什么东西?”

     楚红随口回答:“就是如果遇到重大疾病,意外,保险公司会赔钱。”

     母亲继续追问:“这跟我在农村的医疗保险一样吗?”

     “这个不是社保,死亡了,也有得赔一笔。”楚红回答。

     此次聊天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跟楚红说过保险的事儿——这是一份投保金额为420元,期限1年的短期意外险,最高可赔付20万元,至去年11月,这份保单已过期。

     楚红才做妈妈不久,在母亲去世之前,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伴母亲。在她心里,母亲一直都是不善社交的,有些话连亲生女儿也不说。楚云跟母亲最多是通过视频交流,她的孩子也很小。去年春节,她没有和母亲团聚,没想到这次千里之外的视频竟是生死之别。

     在深圳,母亲的圈子里,除了儿子,女儿,孙女、儿媳妇外,她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谈不上有什么朋友,这从告别仪式上的冷清就能看出来。

     姐弟

     3月27日,死者林珍的弟弟林树(化名)在灵堂前折东北习俗中的纸莲花,拿去给姐姐烧,他一脸悲戚。他已经记不起上次和姐姐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6年前来到深圳,在罗湖人才市场旁边的饭店打杂,几乎没有节假日。即使姐姐来深圳五六年,他也没有去过姐姐租住在“拉手楼”里的家。

     出事那天,林树正在上班,司机找了半天才找到地方。他见到的是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姐姐,那一刻,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又熟悉又陌生,直到姐姐被运往殡仪馆,他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姐姐嫁的地方离他家不远,从他记事起,姐姐就是内向又好强的人,什么事都不与外人说,自己扛着。

     弟弟回忆说,姐姐36岁的时候,在床上瘫痪了5年,照顾了5年的丈夫也去世了。那时候,3个孩子中,最大的才13岁,中间有几年,亲戚们看姐姐生活艰难,曾经领一个男人来家里待了两年,后来男人带着钱财跑了,杳无音信。从此,姐姐就一直独身一人。

     林珍有10个兄弟姐妹,7个在世,只有在深圳的一个姐姐和弟弟林树参加了她的告别仪式。林树看了姐姐的仪容,对记者说,很平静,很慈祥。之后,林树一直站在灵堂外。悠长的佛经声从灵堂里传出,深圳下了很久的雨之后放晴了,太阳照在林树木然的脸上。

     一个人与一群人

     告别仪式上,唯一一个之前与楚天不相识的人是周家沛。他是深圳一家叫做德义基金公益组织的秘书长,基金会里有专门针对强直性脊柱炎群体的救助项目,得知楚天遭遇的第一时间,周家沛就联系上了楚天。

     让周家沛感到无奈的是,就在这位母亲选择跳楼自杀的前一个星期,他们曾经在莲塘社区做过宣传: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困难家庭可以向公益组织寻求帮助。强直性脊柱炎病友们也有自己的QQ群和微信群,群里的很多人通过诉求,得到了热心人和公益机构的帮助。

     另一家叫做易康公益基金德公益组织也有专门针对强直性脊柱炎患者进行救助,这家基金会的老板就是该病患者,他对病友们说过一句话:畅心志、重食疗、勤锻炼。

     但是这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楚天和他的母亲都不知道,他们以为,自己的病,只能自己解决。直到母亲跳楼,同学们联系自己,朋友们给自己捐钱,楚天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还是有人关心他的。

     当天下午,病友群里的义工自发在大芬油画村组织了义卖,义卖得到的钱捐给楚天做为手术费用。

     周家沛告诉记者,在全国,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有500多万,且大部分患病是15岁~30岁的青壮年,视病情不定,控制得比较好患者一年需6万元到10万元治疗费用。

    

     医生询问楚天病情感受

     母亲的去世,让楚天的病情得到了社会公众的关注。很多陌生的电话打过来,来关心他的现状,送他去医院做检查,一时间,他很恍惚。送完母亲,楚天拄着拐杖,站在灵堂门口,眼泪随着阳光一起淌下来。

     对周家沛而言,他有着更大的苦恼,新建的微信病友群里,一时加进来几十个跟楚天一样的强直性脊柱炎患者,他们都在请求帮助。周家沛现在想的事情是,帮了楚天之后,剩下的这几十个人该怎么办?

     从灵堂里走出来,周家沛想起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和楚天的母亲一样,每天围绕着自己转,出租屋以外,从不去其他地方,他经常看到母亲坐在窗户前眼神空洞地对着远方发呆,喊几声都没回应。

     周家沛不敢去想,还有多少个楚天,还有多少位母亲正在经历这种绝望。

     时隔几天后,记者再回到事发现场,发现除了电脑维修店外,附近的三家店铺都关门了。而在这栋楼的周边,居住在此的人们并没有搬离,有人已经在空地上支起了麻将桌。

     一街之隔,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春天。

     作者|张金平

     责任编辑|史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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