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2015/2/18 哲学园

     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

    

     · 你听说过标题这句话。但你不一定知道这句话的出处,这句话来自于木心,他是一个真正的传奇,一个学贯中西,在绘画、散文、小说、诗歌、建筑设计、文艺理论均有杰出成就的大师,还是著名艺术家陈丹青的老师。但他又是一个经过三次牢狱之灾的人,一个在大洋彼岸度过半生的“流亡者”。他几乎经历过人生的一切,他会如何看待生命?

     · 在一年的结尾,除了看春晚,陪父母家人,或许你还可以做一件不一样的事情:整理你这一年的所思、所得。过年也是跟他们谈谈人生的最好时刻,希望这一篇文章能够给你灵感。

    

    

    

     1

     如意

     生活如意而丰富——这样一句,表达不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

     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

     或说:

     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

     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凯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凯撒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

     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凯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凯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种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

     2

     剑柄

     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黯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

     冲谦而狂放的人不多。

     谦狂交作地过一生是够堂皇的。

     “忘我”之说,说而不通。应是: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这样的谦狂交作是可爱的,可行的。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那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拜伦以天才自命,以不多读书自诩。后来在他的故居,发现许多书上密密麻麻地注满他的感想、心得——拜伦的字迹是很容易辨认的。

     再者,我们比剑术,比枪法——执笔行文间之所以引一“我”字,如剑之柄,似枪之扣,得力便可。

     不可以剑柄枪扣炫人,何可以剑柄枪扣授人。

    

     3

     我友

     中国古代人,能见于史册的,我注目于庄周、屈原、嵇康、陶潜、司马迁、李商隐、曹雪芹……他们的品性、才调,使我神往。我钦羡的另一大类:季札、乐毅、孙武、范蠡、谢安、张良、田兴……他们的知人之明,极妙;自知之明,妙极。孙膑没有及早看透庞涓,是笨了三分(笨不起哪)。田兴则聪明绝顶,朱元璋哄不了他,请不动他,只好激之以“再不来的,不是脚色”(流氓口气活现)。脚色田兴来了;话旧旬余,朱赠金银,田慨受不辞。出得宫来,悉数散与平民百姓,孑身飘然而去。

     美哉田兴!

     季札的挂剑而去,也是最高的潇洒——美哉季札!

     潇洒是这样的潇洒,现代时装公司广告上的潇洒是指衣服裁剪得好。

     试看古潇洒,值得频回首。

     4

     王者

     登金字塔,埃及属于我。彳亍拜旦隆的八柱间,雅典臣伏在我足下。小坐巴黎街头咖啡店的椅子上,法兰西为我而繁华。那胡夫法老,那伯律柯斯,那路易十四,都不知后来的王者不烦一兵一卒,长驱直入,谈笑于深宫、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享尽风光,扬长而去——旅行家万岁!

     凯撒说:

     “我来,我见,我胜。”

     什么叫“胜”,还不是被谋杀了。即使避过谋杀,威福绵绵,长寿,啊长寿?长寿的意思是年命有限。

     如果说:“我来了,我见了,我够了。”这倒还像话。

     凡是像话的话,都不必说——那就不说。

     夕阳照着威尼斯的太息桥,威尼斯的船夫多半是大学生。

    

     5

     圆满

     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智者求超脱,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厌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脱,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对题,题不对文。

     近代的智者劝解道:“欲望的超脱,最佳的方法无过于满足欲望。”

     这又不知说到那里去了,岂非是只能徇从,只能屈服。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极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圆满,更何况永恒的圆满。

     6

     心脏

     十字军行过了。宗教裁判退庭了。斗兽场空着。奴隶市集取缔久矣。拿破伦最后变成女人。希特勒剩下一片假日记的风波。斗牛呢,还可以到西班牙去看货真价实的斗牛,那过程之长,之惨烈,不是目睹,无法想像。梅里美先生的报告文学太风雅,也许当年确乎如此;等到我去西班牙尝试风雅时,惹了一身恶俗,我居然会频拭手心的冷汗看到人牛两亡,热风吹散血腥味——我恨西班牙,不管你孕育了多少个戈雅、毕加索,你为何还要斗牛。

     又想起“玛雅文化”的神秘没落。

     那血淋淋的祭奉,什么意思呢,天神要这鲜红的跳动的心脏做什么——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

     对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称奇,大惊小怪。

    

     7

     将醒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

     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

     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见,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

     然而高妙的战略,奇美的灵感,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又何以故?

     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

     宏伟、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

     8

     呼唤

     英国得天独厚的是文学之光华,一个莎士比亚足可以使英国永远亡不了国。

     英国文学家之多、之大、之了不起,使英国人不以少出画家少出音乐家为憾,他们安心认命,反正英国文学是举世无敌盖世无双的了。

     诗人的哈代倒平常,小说家的哈代是伟大的。这不用我说,但我要说,赞美哈代是我的天职,是仁,是不让的。

     哈代说:

     “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

     此一语道出了多少悲伤,道破了多少人间惨史。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绝叫,冉•达克在火堆上的哀吁,都包括在哈代这句话中,虽然哈代并没有这层意思。

     话说出后,与说话的人的初衷不相干了。耶稣和冉•达克是在哈代这句话中,而且是主位,其次才是那迂回行过的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凄迷男女。

    

     9

     休息

     听三百多年前的人谈论种种尘世事题,感到三百多年的变化,横梗在我与培根之间——弗兰西斯•培根之言,已未必尽然。

     惟独培根的分析“嫉妒”,透彻无遗,信达而雅,生于培根以后的人,关于“嫉妒”,就这样听他说说,自己想想,大家聊聊,够了——我佩服他,佩服得身心愉快,因为本来就是巴望那世上的一桩桩糊涂事,能够一桩桩弄清楚。

     “在人类的一切情欲中,恐怕要算嫉妒最顽强最持久的了,所以说,嫉妒心是不知道休息的。”

     如有人问及:“那么嫉妒又是什么呢?”……我起身从书架抽出培根的文集,给提问者——我坐下,休息。

     10

     除此

     我原先是从来不知疲倦的,眼看别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

     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别人也都是疲倦了,疲倦极了。

     我躺着,躺着想,天堂是怎样的呢,在天堂里走一天,脱下来的袜子,纯粹是玫瑰花的香味。

     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惟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惟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

     土耳其的旗子上有一弯新月,这就对了。

     耶稣的父亲实实在在是罗马人,这就对了。

     本书摘自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 THE END -

     转自单独

     鸣谢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哲学园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