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读哲学的乐趣
2015/2/26 哲学园
毛姆:读哲学的乐趣
最初给我介绍哲学的是库诺·费舒尔,那时我在海德堡听他的讲座。他在那里很有名气,那年冬天他开设的是关于叔本华哲学的系列讲座。
听讲者济济一堂,要想找个好位子,就得提早去排队。费舒尔是个短小精悍的人,衣着整洁,圆圆的头,白头发梳理得很平整,一张红润的脸。
他的小眼睛机敏而且炯炯有神。他长着个滑稽的扁平鼻子,那样子好像是被人打塌的,所以你会以为他是个退休的拳击手,而不是个哲学家。
他很有幽默感,而且也确实写过一本论机智的书,那本书我当时正在读,只是现在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他时不时地会说句笑话,逗得听讲者哄堂大笑。他嗓音洪亮,是个口若悬河、善于辞令和鼓动人心的演说家。
我那时太年轻也太无知,不很理解他所讲的一切,但我对叔本华古怪而独特的个性却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对他的哲学体系生动而奔放的性质也有了一点模糊的感觉。
时隔多年,我不敢发表什么评论,只想说明一点,那就是库诺·费舒尔的讲座与其说是一本正经地讲解哲学,不如说是一项艺术活动。
从那以后,我就大量地读哲学了。
我发现读哲学很有趣。确实,对一个把读书看作是一种需要和一种享受的人来说,哲学在各种可供阅读的重要科目中是最丰富多彩和引人入胜的。
古希腊令人兴奋,但从这方面讲,它能给你的激动却很有限,因为过了一段时间,你就把流传至今已少得可怜的古希腊文献以及有关的论述全都读完了。
意大利文艺复兴也令人神往,但相对而言,这个题目较小;它蕴含的思想不多,其艺术方面的创造性价值也早已枯竭,所剩的只有优雅、妩媚和匀称(这样的性质,你也司空见惯了),因此你会感到厌倦,而对那个时期的人,你也同样觉得厌倦,因为他们虽多才多艺,却是千人一面,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
接着你可以永无止境地去读那些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论著,只是不等把这些材料读完,你已经兴味索然了。
法国大革命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题目,它的优点就是它具有现实意义。它在时间上离我们很近,因此我们只要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就能使自己置身于发动那场大革命的人群中。
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活动至今仍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就某种风尚而言,我们都是法国大革命的后继者。
这方面的资料非常丰富。有关的文献浩如烟海,而且还在没完没了地出现。
你始终可以找到新颖而有趣的材料来读。然而,它仍不能使你满意。由它直接产生的艺术和文学微不足道,你只能去研读发动那场大革命的那些人物,而关于他们,你越读就越会因为他们的猥琐和庸俗而感到惊讶。
出演世界史上最伟大的一场戏剧的那些演员,竟然那么可悲地和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不相配。最后,你怀着一丝淡淡的厌恶之情,抛开了这个题目。
只有哲学永远不会让你失望。你永远不可能到达它的尽头。它就像人的灵魂一样多姿多彩。它真是了不起,因为它几乎涉及人类的全部知识。
它谈论宇宙,谈论上帝和永生,谈论人类的理性功能和人生的终极目的,谈论人的能力及其局限;
如果有人带着这些问题在这个神秘朦胧的世界里去游历而又得不到回答的话,它就劝说他心安理得地满足于自己的无知;它教他退守为安,并且赋予他勇气。
它启迪人的心智,同时也激发人的想象力。
我觉得,它为业余爱好者提供了比给予专家学者还要多的冥思遐想,这样的冥思遐想趣味无穷,借此可以消闲解闷。
由于受库诺·费舒尔讲座的启发,我便开始读叔本华的著作,后来又几乎读了所有经典哲学家的重要著作。
那里固然有许多东西我没法理解,而且即使我自以为理解的也未必真的理解,但我在读它们的时候却觉得趣味盎然。
其中只有黑格尔一直使我感到厌烦。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不是,因为他对19世纪哲学思想的影响已证明了他的重要性。
我觉得他过于冗长曲折,不管论证什么总要兜个大圈子,实在使我难以忍受。不过,对其他柏拉图以后的哲学家,我都是像一个在异国旅游的游客那样兴致勃勃地一个接一个读的。
我不是思辨地研读,而是像看小说一样,寻求兴奋和乐趣。(我曾坦率地说过,我读小说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为了乐趣,请读者谅解。)
作为一个关心人类性格的人,我从这些不同的哲学家提供给我检验的自我表白中获得莫大的喜悦,看到了隐藏在各派哲学后面的一个个的人。
当我看到某些人很崇高时,我就肃然起敬,而当我发现有些人很古怪时,又觉得好笑。
当我随着普鲁提诺从一片孤寂中头晕目眩地跃入另一片孤寂时,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欣喜;
我虽然知道笛卡儿从合理的前提得出了荒谬的结论,但他明快的笔调仍使我入迷。
读他就像在湖泊里游泳,湖水是那么清澈,直见湖底;晶莹的波澜让你心旷神怡。
我把初读斯宾诺莎视为我生活中一次不平凡的经历,它使我充满庄严、崇高之感,就像仰望一片巍峨的群山。
我在读英国哲学时也许有点偏见,因为我在德国受到影响,认为除了休谟之外,其他英国哲学家大多是不值一提的,而休谟之所以重要,也是因为康德批判了他;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仅仅是哲学家,也是很出色的散文家。
此外,他们或许称不上杰出的思想家(对此我不敢妄加判断),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是一批富有探索精神的人。
我想,大概不会有人在读霍布斯的《利维坦》时,不为他那率直爽快的英国作风所吸引,也不会有人在读贝克莱的《哲学对话》时,不为这位主教可亲可爱的魅力所陶醉。
再说,康德固然把休谟的理论批驳得一无是处,但我觉得休谟那种优美、文雅和清晰的文笔却是无与伦比的。
包括洛克在内,英国哲学家写出的英文,确实可以成为所有注重文体的文人学士的楷模。
我每次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时,都要重读一遍《老实人》,在自己心里确立一个标准,以此检验自己是否写得像它那样流畅、那样优雅、那样机智。
我觉得,现在的英国哲学家们在动手写作前,若都能认真读一遍休谟的《人类理解论》作为一种借鉴,那对他们一定大有好处。
因为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总是很出色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思想要比他们的先辈来得严密,所以不得不使用一套自己创造出来的术语;
但是这样做却很危险,因为当他们谈论到与所有有头脑思索的人都密切相关的问题时,人们就会抱怨他们没有把意思讲清楚,往往叫人不知所云。
据说,英国现在哲学家怀特海教授的头脑是当今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当中最灵敏的。
我只是觉得可惜,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应该把自己的思想尽量表达得清楚一点呢?
斯宾诺莎就遵守一条很好的规则,那就是:
他在表达事物性质时所用的词语,其含义绝不会背离该词语的一般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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