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名论革命为近代科学开辟道路
2015/3/8 哲学园

     唯名论革命为近代科学开辟道路

     吴国盛

     以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是基督教化了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高度理性化了的神学。通过经院哲学这个环节,希腊理性精神被基督教世界所继承。1323年阿奎那被教会封为圣人,意味着经院哲学/神学成为正统。希腊学术摆脱了神学婢女的地位,成为有独立学术价值的精致文化。在大学里,对希腊学术的研讨成为常规课程。很长时间以来,许多中文文献都宣称亚里士多德借助基督教会统治了欧洲思想一千八百年,这是言过其实的。现在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与基督教合流并取得教会正统地位,始自13世纪,到科学革命时期,也就是四百年。

     我们必须注意到,单是希腊学术的复兴并不足以催生近代科学,况且,经院哲学所推崇的只是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对阿基米德的数学和力学、托勒密的天文学,欧洲人仍然并不了解。更重要的是,彻底理性化了的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并不能为近代科学开辟道路,相反,它后来成了近代科学的创建者们首先要予以克服的顽固对象。因此,要理解近代科学起源的历史背景,我们必须注意到在经院哲学与近代科学之间,另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这就是唯名论革命(Nominalist Revolution)。

     唯名论(Nominalism)是经院哲学内部成长出来的一支哲学派别,以主张共相(普遍本质)只是名称而非实在得名,与唯实论(Realist,又译“实在论”)相对立。唯名论有强版本和弱版本两种。强版本主张,只有个体存在,共相不存在;弱版本主张,个体存在在先,共相作为推论次之,但仍然作为概念而存在。与唯名论相对的唯实论也有不同版本,最强版本是柏拉图式的实在论,主张共相可以完全独立于、而且优先于个别事物而存在;其次强的版本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实在论,主张共相存在于殊相(个别事物)之中,我们通过思想可以认识到共相,但共相并不能独立于个别事物而存在,因此它的存在也不高于个别事物的存在。最早提出唯名论的是罗瑟林(Roscellinus Compendiensis,1050-1125),代表人物有邓·司各特(John Duns Scotus,约1265年-1308年)和奥康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约1285年-1349年)。我们可以注意到,这几位代表人物都是托马斯·阿奎那的同时代人,因此,唯名论是在经院哲学内部与唯实论一同成长壮大起来的。

     唯名论与实在论的对立在基督教教义的背景下被赋与了全新的含义。托马斯·阿奎那主张,从上帝的角度看,共相是先于个别事物而且能够独立存在的,因为上帝显然是先创造了共相,然后创造个别事物;从事物的角度看,共相是存在于个别事物之中的;从人类认识的角度看,先有个别事物后有对共相的抽象。阿奎那的这个主张是一种综合性的说法,但从神学角度看,他是一个实在论者,一个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温和实在论者。以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的经典形式是实在论,共相被认为是人类所认识到的上帝的理性。经院哲学把世界看成是渗透着理性,世界上的每一种事物都是上帝的理性范畴(共相)的样本。从自然事物之中,人类可以认识到共相从而认识到上帝的逻辑。在经院实在论者那里,上帝是一个理性的上帝,一个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上帝。世界作为上帝的造物构成一个存在之链,从低级到高级,最顶端是人类,再往上就是上帝。但丁的《神曲》(Divina Commedia)是一个典型的基督教的经院叙事,把基督教关于人生、历史的全部理性结构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它的名字译成“神剧”更准确,因为基督教的人生和历史的确就是一部神圣的戏剧,世界和宇宙不过就是这个神剧的舞台,其主题就是人的堕落(地狱)、赎罪(炼狱)、得救(天堂)。整个过程既有条不紊、又充满温情。

     唯名论认为个别事物、个体才是实在的,共相则只是一个名词。这看起来只是自希腊以来就有迹可循的纯粹哲学理论分歧,为什么会引起一场思想革命呢?从神学角度看,这背后隐含着关于理性与信仰孰轻孰重的重大理论分歧。如果所有受造物都是特殊的、个别的,那就无法编入理性的存在之链之中,人就无法通过对造物的理性研究而通往上帝,甚至上帝本身也无法通过理性被理解,只能通过启示和神秘体验。唯名论以一种新的形态重申了信仰高于理性、信仰超越理性的传统神学观念,挑战主流经院哲学将理性与信仰相结合的伟大努力。

     与主流经院哲学把上帝看成一个理性的上帝不同,唯名论极度强调上帝全能、意志完全自由的思想。每一个事物的存在完全是因为上帝的意志,每一个事物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存在也完全是因为上帝的意志,没有自然的原因。上帝享有完全的自由,既不受自然法则的约束,甚至也不受他从前约定的约束。奥康的威廉认为,上帝不可能创造共相,因为共相将限制他的全能。对唯名论者而言,全能的上帝完全可以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完全可以让人返老还童,他也完全可以只拯救那些恶贯满盈的坏人而不拯救那些积善积德的好人,没有任何理性的规矩可以约束他。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中有许多不可能命题,比如,不存在虚空,因为虚空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没有运动就没有时间;不可能创造多个世界,因为多世界与自然运动学说相矛盾;天球不可能作直线运动,因为这会导致虚空出现;偶性无法离开实体而独立存在,红色不可能离开红色的东西而独自存在;等等。所有这些基于理性推导出来的自然哲学法则,都被认为限制了上帝的全能,为唯名论者所激烈反对。

     唯名论与唯实论的争论为经院哲学带来了活力。一方面,经院学者们基于亚里士多德的正统地位,可以自由的研讨异教学术所提出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基于上帝全能的唯名论思想,又可以大胆挑战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中的种种理性教条。比如,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他们可以假设世界是永恒的、属性只能附着于实体之上,从而推出一个身体可以承载不止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可能经历了许多个身体这样的异端思想。再比如,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虚空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荒谬概念,因为所谓虚空即是空无一物的处所,但处所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看法,本来就是由它物包围着的。此外,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运动理论,运动起因于处所的差异,如同电荷由高电势向低电势移动一样,但在虚空中并无这种差异,因此在虚空中运动是不可想象的。还有,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运动理论,一个物体的运动速度取决于推动力与阻力的某种平衡,在虚空中完全没有阻力,运动速度将会达到无限大。因此,在虚空中要么不可能运动,要么运动速度无限大,这都是荒谬的。然而,按照上帝全能的唯名论思想,创造虚空是完全有可能的:世界既然是上帝创造的,那么创世之前不就是虚空吗?如果上帝能够在世界之前和之外创造虚空,他就不能在世界之内创造虚空吗?唯名论者对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的种种探索性批判,与二百年后伽利略的革命性思想极为相似。

     但是,在这两方面,经院学者们的探索空间都是有限的。他们可以按照逻辑和理性进行推理,他们也可以按照上帝全能的思想对亚里士多德的种种教条进行突破,但这些推理和突破都只能看成是假设性的,其结论只能看成是可能为真,而不能认为绝对的真。允许进行自由的探索,但不可认为结论就是真理,这是基督教会在理性与信仰之间形成的一种平衡策略。头脑简单的人也许觉得这难以置信,但这是历史事实,也是生活常识。今天我们不是也有“研究有自由、宣传有纪律”的说法吗?哥白尼和伽利略当年都可以自由的研究和讲授他们的日心说,但不可坚持它就是真理。伽利略之受审,一个原因就是他违背了自己不可坚持日心说为真的承诺。

     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者在许多方面为近代科学开辟了道路。牛津大学的默顿学派以定量方式研究运动,得出了中速度定理。巴黎大学的布里丹提出冲力说,以解释抛射体为何能够在脱离投掷者之后仍然能够继续运动的问题。牛津的布雷德沃丁和巴黎的奥雷斯姆都主张无限虚空的概念。奥雷斯姆和布里丹设想过地球自转以解释天空周日旋转问题,布里丹甚至用冲力说解释了地球运动的情况下垂直上升的箭为何仍然能够落回原地。所有这些杰出的成就都出自唯名论者。但是,这些杰出的思想都只是假设性的。因此,经院学者们的才智更多的放在了逻辑推演,而非实验验证。根本上讲,近代科学诞生自一场科学革命,而不是经院哲学的延伸。

     如果说唯名论者所做的具体科学研究还不足以成为近代科学的开路先锋,那么在思想观念层面上,唯名论却实实在在为近代科学革命提供了神学动机,准备了观念前提。吉莱斯皮在他的名著《现代性的神学起源》中深刻地揭示了中世纪的唯名论革命如何为现代性开辟了道路:“唯名论试图把理性主义的面纱从神面前揭下,以便建立一种真正的基督教,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它揭示了一个反复无常的神,其能力令人恐惧,不可认识,不可预知,不受自然和理性的约束,对善恶漠不关心。这种对神的看法把自然秩序变成了个体事物的混乱无序,把逻辑秩序变成了一连串名称。人失去了自然秩序中的尊贵地位,被抛入了一个无限的宇宙漫无目的地漂泊,没有自然法则来引导他,没有得救的确定道路。因此毫不奇怪,除了那些最极端的禁欲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这个黑暗的唯名论的神被证明是焦虑不安的一个深刻来源。”唯名论的上帝不像但丁和阿奎那的上帝充满理性、温情和仁慈,而是喜怒无常、完全不可理喻、令人敬畏和恐惧。个人的得救也不取决于你是否行善事、赎罪恶,而完全取决于上帝毫无征兆的恩典。世界丧失了自然法则,沦为一盘散沙,毫无必然性可言。这构成了欧洲思想的一个巨大困境。

     教会意识到唯名论的危险,试图予以压制,但收效不大。实际上,14世纪上半叶开始,在牛津和巴黎都出现了声势浩大的唯名论运动。14世纪之后,欧洲陆续出现危机。教会的分裂、黑死病、百年战争,使欧洲陷于混乱和不安宁之中,而这一切现实的灾难和危机,又使唯名论的上帝形象显得十分合理。历史就这样把唯名论制造的巨大思想困难摆在了近代欧洲人的面前,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为代表的现代性运动,正是为了解决这一思想困难而提出的整体方案。

     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Modernity)是现代社会发展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不同的思想家从不同的侧面对现代性有不同的表述,但是,至少有三个原则是大家公认的:第一,人类中心主义原则。人取代神成为万物的中心,现代社会因而是一个世俗社会。第二,征服自然原则。通过运用理性和科学以及基于现代科学之上的现代技术,征服和控制自然力,为人类谋利益。第三,社会契约原则。人类的个体是自由而且平等的,社会只能由个体主义的个人根据社会契约进行组建。我们很容易看出,现代性是通过把人置于上帝的位置、让人拥有上帝的性质,以解决唯名论革命所提出的人与上帝之间无限差异的困境。现代性中的人像唯名论的上帝一样,拥有自由和创造的意志,在征服和控制自然力中显示自己的力量,从而在唯名论所设定的混乱世界中保护自己、建立秩序。正是凭借这种尼采所说的“求力意志”(will to power),近代科学以与希腊理性科学大不一样的暂新面貌登上了历史舞台。

     转自吴国盛老师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fdc0620102vhy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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