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体的赋格--绘画、音乐与科学
2015/4/10 哲学园

     今天的故事就是讲这幅画的作者

     天体的赋格

     ——维米尔图像之中的音乐主题

     郭亮(节选)

     我们仍然可以找到许多证据来证明诗歌、音乐、宇宙学、科学有着共同的起源。

     ——卡尔·波普尔

     伯纳德·曼德维尔在《蜜蜂的寓言》中,以霍拉修和芙尔薇亚对话来描述过音乐的美妙:

     芙尔薇亚:我喜欢听美妙的音乐,但它不能使我达到那种陶醉的境界。我听别人说起过那种境界。

     霍拉修:当然,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美好的和声能提高人的心灵境界了。它就像使灵魂脱离了肉体,把灵魂送入了天堂……富于魅力的声音与富于表现力的姿势有力融合,和谐一致,占据了我们的心灵。

     埃德温·布伊森亦曾指出:绘画是一个没有改变亦寂静无声的世界。而维米尔的作品却是一个改变,(他的画里)充满了乐器和演奏音乐的人。在他近三分之一的绘画中,音乐题材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呈现。维米尔描绘众多音乐主题的事实不会使他本人感到惊异,17世纪(荷兰)所有绘画中,至少超过十分之一的作品都以各种形式描绘音乐题材(图1)。例如弗朗斯·凡·梅里斯作品的百分之二十,德·霍赫的一半作品都把音乐作为主题表现形式。在大师维米尔通常的风俗画作品中,这个比例还要更高。

    

     图1 《音乐家们》 哈尔斯·德里克作于1623年 木板油画 43×47厘米 俄罗斯圣彼得堡,艾米尔塔什博物馆藏

     17世纪时期的荷兰,画家热衷音乐题材是个普遍风气。维米尔的祖父与父亲皆善音律,维米尔家族早期在音乐表演活动中的兴趣十分高昂。维米尔之父和祖父时常去德尔夫特附近村庄的婚礼上演奏。这些乐器几乎都在日后维米尔的作品之中被描绘过。维米尔被认为具备优雅的音乐素养,甚至还会演奏几样乐器。

     心智与和弦

     画家维米尔对于音乐题材的热衷还有着更微妙的缘由。在《绘画的艺术》(图2)中画家将自己描绘成为一个旁观者,平静凝视着画室场景,置身于精致的大幅壁挂地图、典籍、乐器、乐谱、历史缪斯克莱奥手持小号(Trumpet)和专注的艺术家中,这究竟要传达出何种意蕴呢?卡拉布利亚大学音乐学院的阿纳尔多·莫雷利在《十六世纪意大利的音乐家肖像:特定象征意义》一文中指出:

     画家和雕塑家都希望把他们的艺术上升为自由艺术,这是音乐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达到的高度……自古代以来,音乐家被视为科学家,他们是最先明白科学与艺术区别的艺术家。

    

     图2 《绘画的艺术》 120×100厘米 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收藏 扮作历史缪斯克莱奥的女子手持小号

     不可置疑的是,维米尔本人兴趣广泛,他在光学、制图学、音乐、地理学和天文学等领域中具有渊博的知识,富于哲学和内省精神。他的画表现了一种宇宙和谐,从维米尔的童年时代伊始,他便深受新的自然哲学和严格方法的影响。维米尔不是当时穿梭在艺术和科学中的唯一例证,杰米·詹姆斯指出:令人惊讶的是文森佐·伽利雷(科学家伽利略之父)在音乐史上没有占据一个更重要的地位……在伽利雷的著作《古代音乐与现代音乐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不仅勾勒出了音乐理论新的科学方向……(而且)表明他证明古人的音乐实践比他那个时代的音乐要优越。作为古代音乐优越的证据,伽利略提供了广泛的古典著作,声称音乐有动人的精神、治愈肉体或者说影响尘世事物的神奇力量。奥托·本内施曾说:与人类的任何事业一样,科学史也有不同形式与时代的风格……观念史告诉我们,不同的文化活动往往蕴含着相同的精神因素。因此,这种方法可以允许我们勾勒出艺术和科学现象间的平行关系,并期待它们互相印证。而维米尔在作品中对音乐主题的表现就如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的一句恰如其分又精妙的话:手是一切工具的工具,心是一切形式的形式。绘画与音乐皆需仰仗手和心之间默契配合,还有什么比在自由七艺之中的音乐(题材)更适合表现这样的境界呢?

     沃尔特·佩特写过一段著名的话:“所有的艺术都在不断的向着音乐的境界努力。”音乐是一种没有明显题材的艺术,它既不像建筑那样是为了满足某种物质上的需要,也不是要通过模仿自然来与自然比美,但音乐的存在却时常令人惊叹,使人妒忌……音乐能在震撼人的心灵,启迪人的智慧方面取得卓越的效果。

     在17世纪的科学与学术进展中,可以充分领会诸科学和音乐艺术间已存在的宏伟脉络:天文学不仅是关于宇宙运行的抽象的理性科学,而且是处理宇宙基本现实的科学。因此它处在高于其他学科的领袖地位……开普勒在其著作《宇宙的和谐》(Harmonices mundi)中,阐述了人类精神相同的基本冲动在艺术快感和天文探索中的作用……开普勒把天体的和谐与谐音联系起来,用音符表现与不同行星相应的音程与旋律(图3)。在这些记述中开普勒谈到了音乐,但我们亦可以将其视为造型艺术。

    

     图3 开普勒在1619年的《宇宙的和谐》Harmonices mundi中把天体的和谐与谐音联系起来,用音符表现与不同行星相应的音程与旋律

     维米尔在这个时期的艺术实践同样研究了自然规律,并把他的画室作为实验室,绘画作为实验,在画布之上进行着改变,创造一种体验,据此他能更清楚地理解世界的本质。神秘哲学家罗伯特·弗拉德在一系列17世纪装帧最精美、而且是鸿篇巨制的著作中,将世界的每一个方面,可见与不可见的,在本质上是“宇宙音乐”和“人的音乐” 的概念扩大。弗拉德利用预言家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特斯的经典,声称在被他称作大宇宙的世界和小宇宙的人(图4)之间有潜在的和谐一致。他用来表达这一概念排列的主要比喻是“器乐”。在其《大宇宙历史》的第一卷中,弗拉德以一个他称作神圣单弦琴(Divine monochord)的形象来总结他的宇宙学。一个包含两个八度音阶的毕达哥拉斯的和音被分为全部基本和谐音程,每一个音程描述一个宇宙结构:流程从低G开始,这是地球,上升到C,在此处上帝开始显露,又从这上升到高G,是上天的最高处。整个和音的两个八度音阶代表了宇宙的和谐,“宇宙音乐”。(图5)

    

     图4 人之为小宇宙,罗伯特·佛拉德,图片引自Thomas Christensen: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Musi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232.

    

     图5:神圣单弦琴与宇宙,罗伯特·佛拉德,图片引自Thomas Christense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Musi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230.

     实际上,古希腊和罗马人经常把他们的演说(la declamation)标以音符,而且他们在演讲时也常用一件乐器来进行伴奏。在希腊语中,“卓越的”同“音乐的”是同一个词。而在17世纪时期,艺术(音乐、美术)与科学的关联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如果忽略了一方就有可能造成对时代理解方面的不足,在此只需举出笛卡尔亦曾在约1630年前后撰写过《音乐简论》(Compendium musicae)的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这一点在维米尔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验证。难怪本内施会认为:正如我们在分析美术作品常常涉及音乐那样,开普勒自己也从科学分析走向了音乐论证。他在探究宇宙和谐最根本原因的过程中,发现了他的第三法则,即几个行星公转周期的平方,与它们和太阳平均距离的立方成比例。他在《宇宙的和谐》(1619年)中公布了这一法则。他把这种天体的和谐与谐音联系起来,用音符表现不同行星相应的音程与旋律。这种天体音乐(Music of spheres,指天体运动时发出的美妙乐声,常人无法听到。)集中体现了造物主的理念。从开普勒到巴赫时代为止的德意志音乐不仅是数学性的、超自然性的,而且还洋溢着深刻的宗教感情,充满了彼岸世界的乐观情绪。

     维米尔在1660年之后的作品显得更加纯粹和精致,倾向于理性的观察、表现和对个人价值的思考。在《音乐课》(图6)、《中断音乐的女子》《弹奏鲁特琴的女子》《手持长笛的女子》《绘画的艺术》《情书》和《吉他手》中,这些作品极富感染地描绘了举止优雅的精英阶层,他们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之中,也许只有远方忽至的信札才能使音乐暂时停顿。乐器伴随着乐者成为维米尔所演绎的图像仪式,在当我们聆听博学者,作曲家和艺术鉴赏家康斯坦丁·惠更斯及其当时的音乐界所流传至今的一些乐曲或歌曲时(如惠更斯的作品Morte dolce Caccia amorosa Avertisti faciem),就会逐渐理解维米尔所迷恋的音乐世界。贡布里希认为:在所有的艺术中,音乐被认为具有最坚实的理论,它以数字为本。这些数字一旦转变成声音就能够象魔法般地主宰人的情感。这和莱布尼茨的论述不谋而合,他说:音乐是人类精神通过无意识计算而获得的愉悦。尼德兰音乐按照复调音乐的对位法记谱,使乐谱乍看确实好像一道数学题:

     对位法要求点对点或音符对音符,即一个声部的音符与另一个声部的音符相对应。而且声部之间的时间间隔也非常严格。比如第二声部与第一声部的旋律可能完全一致,但是第二声部慢一小节,然后间隔一小节,再附加第三声部,甚至第四声部。…创立复调声乐形式的过程中,人们通常依据一种特定的原理把声音规范为连续的节奏形式,其中体现的数学法则与建筑学依据的数学法则同出一辙。

    

     图6《音乐课》 维米尔作于1662-1664年,73.3×64.5厘米 布上油画 英国,白金汉宫皇家收藏,地上放置的就是六弦古提琴

     当时的音乐界和美术的发展基本同步,都受到来自自然科学的强劲推动。一代新人相继诞生,他们探索无形的太空及其蕴涵的力量;他们探究天体的运行以及地球运动的规律;他们远出航海,寻找未知的大陆;他们根据空间概念和透视原理发展造型艺术;在音乐领域,他们则创造了空气纵向共鸣的和声以及多音同时发响层层组合的和弦。器乐的出现必须以机械概念以及自然科学知识的深入人心为前提。如果没有自然科学人们就无法形成和声意识,也就无法理解音乐乃是多音的纵向组合……乐器比人声更加容易配成和弦,并形成和声效果、表现和声的魅力。

     复调音乐的出现年代,正是多视角的绘画手法处于极盛时期的年代……亦使音乐有了变得十分复杂之可能:古希腊人的单声旋律好比欧几里得几何的长度矢量,即它确定了音乐的水平方向,复调便是加上了高度这一矢量,使旋律从单线式变成了二维存在,如同出现在同一时期的挂毯,只不过它是由声音编织的……复调圣乐、镶嵌画和彩色玻璃窗画,都以不连续的片段结为一体,形成更宏伟的统一结构。

     绘画和音乐的关系与科学的兴起息息相关。自15世纪中期,绘画领域出现了透视原理,科学探究活动开始复苏。音乐也在两项发明的支持下表现出新貌。第一项发明是记谱法实现了标准化,从此,旋律的组成部分就像字母表中的字母那样,可以逐个读出来。第二项发明是古腾堡的新印刷术,这一新技术带来了书写信息迅速而广泛的传播——这不但包括书写文字,也包括维米尔的作品中描绘的书写乐谱,乐谱作为“看不见的音乐振动声波”演绎为文本的视觉符号,它们和绘画、地图与书籍一样富有意义。乐谱本身被画家们描绘的非常优美。例如由约翰·塔夫纳用分别声部法创作于1530年的一首弥撒曲曲谱和蒙特威尔第写于1607年的歌剧《奥菲欧》(L'Orfeo)的最早的印刷总谱,显示了男高音在两个乐曲改编版本中的声线,其中制作更考究的谱子表明了作曲家追求装饰性的意向。

     观赏谱子本身就像在阅读记录宇宙星空的速写。这些乐谱几乎就是音乐化的时历祈祷书。在这里绘画和音乐之间的界限再度模糊了。自15世纪末以来,乐谱几乎取代了拉丁文,成为整个欧洲和一些其他地区的通用语言。在绘画领域中,美术家开始标定作为透视原理基础的水平坐标和垂直坐标之时,作曲家也改进了记谱法中的两种坐标——调性和对位,分别沿五线谱表的横向与纵向位置标示。

     乐器在维米尔的画中共有长笛(Flute)、鲁特琴(Lute)、吉他、维吉诺琴(Virginal,十六、七世纪的小型有键乐器)、六弦古提琴(viol)、大键琴(harpsichord,拨弦古钢琴)、小号(trumpet)。阿尔费多·阿拉塞尔在他的书中提到,在16、17世纪这种思想(人文主义哲学)不仅体现了整个宇宙的和谐,而且是和谐的新实体(比如迷宫、自动化、乐器)的创造。人文主义者认为将乐器作为人类思想小宇宙的象征是非常恰当的。瓦拉里阿诺·博尔扎尼也认为灵魂的和谐就如音乐乃至宇宙的和谐一样。很多的乐器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例如竖琴就被认为是皇家乐器,它象征着大卫王。在维米尔的《手持长笛的女子》(图7)中手持长笛的女子没有呈现吹奏的姿态,而是以单手(左手)拿着长笛的一端,女子以正面注视着观者,富有神秘气息。初看此画似无从理解画家的想法,然而如果我们看到16世纪时期意大利的几位音乐家肖像如《奥斯特·达雷乔像》和《乐队指挥洛内塞的肖像》时,就会发现他们的姿态与维米尔画中的女子非常相近,长笛都是以左手持,或放置在左手附近。维米尔对乌得勒支画派的意大利手法非常熟悉,这种关联不知是否也体现在他对于音乐题材的处理,一些细节的把握之上。阿纳尔多·莫雷利分析在16世纪肖像研究手册和专著中一直都把长笛同音乐女神欧忒耳珀联系在一起,在古希腊神话中欧忒耳珀司掌长笛,17世纪早期亦有作品把欧忒耳珀和长笛联系在一起。欧忒耳珀是音乐家、作曲家进行乐曲创作所必须依赖的灵感象征。

    

     图7《手持长笛的女子》 维米尔作于1665-1670年,20×17.8厘米 木板油画 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收藏

     在《音乐会》(图8)一画中,维米尔展现出了“一个美好的和声”(A perfect Harmony ),多个音调同时奏响──使音乐更加丰富,正如美术中的透视原理和科学中的哥白尼太阳系一样,和声使音乐真正成为一个三维世界,即由流逝的时间形成的三维听觉几何矩阵。透视原理加强了美术中的深度维,和声加强了音乐中的音色维。音乐中固有的无穷无尽的表现力,不仅是靠旋律,还有复调和和声。这三者在一起在16世纪末升起了音乐新时代的帷幕。

    

     图8 《音乐会》 1665-1666年 72.5×64.7厘米 美国波士顿,伊莎贝拉·加德纳博物馆收藏Isabella Gardner Museum(被盗)

     文艺复兴时期,音乐的偶然成分越来越少,而越来越多成为展示学识、权利和财富的手段……音乐家也不再视为像哥特式教堂的建设者那样的工匠,而俨然成为头戴桂冠的艺术家。但在17世纪的荷兰,画家似乎还没有这样的荣耀。例如文学史家杰拉德·布罗姆曾说:绘画即是工作,写诗作为嗜好(Painting was a job, writing poetry a hobby)。维米尔以自觉的精英意识,附以笔下的人物及其所进行中的科学研究、室内的合奏显示出他对自身的定位,这一点和他的前辈、人文主义精英画家博鲁盖尔的方式正好相反,博鲁盖尔描绘农夫生活但自身并非农夫。维米尔对热闹的市井欢娱场景没有兴趣,尽管他在幼时很可能和父亲雷尼尔·扬茨参加过类似的音乐表演活动。

     维米尔所力图在作品中呈现的,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谐、各部分间的平衡、沉静、单纯。音乐在维米尔的世界中,是精英的生活方式,正如历史缪斯克里奥手中的小号象征着声誉(Fame),他的指向即为艺术家的智性体验,和工匠有着严格的区分。诚如歌德所述:艺术的尊严也许在音乐上表现得最为显著。因为在音乐里没有可删除的材料。是一种形式和内在的价值,音乐还使它所表达出来的一切得到提高和升华。布克哈特认为伟大的作曲家属于最没有争议的伟人……音乐犹如一颗彗星,它在更高的层面上循着巨大的圆环围绕着人类生活,但它有时比任何其他艺术都更接近人类生活,而且能够解释隐藏在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它给人的感觉是如此遥不可及,但却又让人觉得与它如此亲密无间。维米尔以图景之中的小宇宙来对位天体的和谐,天籁之音旨在“寂静”的室内合奏中成为心智的永恒赋格。

     郭亮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10年第4期)

    

     美术观察 art-observation 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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