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研究作为一种灵性修炼
2015/5/6 哲学园

     张卜天摄于剑桥

     自然研究作为一种灵性修炼

     [法]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

     张卜天译

     张卜天授权发表鸣谢

     选自《伊西斯的面纱:自然的观念史随笔》

     1. 认知的快乐

     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把他的研究称为一种提供快乐和放松的修炼,因为它仅仅给出了可能性和猜测:

     同样,从“可能的神话”这一文学体裁来谈论同类的所有其他物体也并非难事。如果作为一种暂时的放松,我们放弃关于永恒事物的讨论,而去考察关于事物诞生的可能说法,以便心无愧疚地获得愉悦,那么我们就把一种适度而合理的快乐引入了生活。这正是我们的方向。[1]

     研究是一种娱乐,它能带来快乐是因为类似于解谜游戏。在《蒂迈欧篇》的对话中,这种解决宇宙之谜的努力是在一次宗教庆典的背景下做出的。苏格拉底在对话开始时回忆说,那天是一个节日,需要给女神雅典娜献祭,他很高兴对话的主题非常适合于那天的献祭。主题是赞美雅典以及关于雅典起源的故事,但雅典的起源故事在人类的起源故事之中,而人类的起源故事又在世界的起源故事之中。于是,它最终将是一个创世神话,或者《圣经》意义上的“创世记”,这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宇宙产生模型是一致的,该模型本身受到了近东创世诗的影响,比如著名的《埃努玛·埃里什》(Enuma Elish),而《埃努玛·埃里什》也与宗教仪式有关。[2]在这方面,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表明,表演创世的奥秘可能是婆罗门教宗教祭祀的一部分。[3]因此,我们这里看到的行为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一般而言,娱乐、庆典和寻求神的秘密可能是密切相关的。无论如何,对柏拉图而言,人的娱乐回应了神的娱乐。我们还记得《法律篇》中那段著名的文本,它声称人被制造出来是为了给神娱乐,身为这样一个娱乐对象其实是人最好的地方。[4]因此,人必须提供给神最好的娱乐,不仅有宗教节日的歌舞,而且还有讲述世界诞生的神话颂歌。同样,在《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说:“我们讲述这番并非完全不可信的话,是给爱神献上了一首神话颂歌,同时也以恰当而虔敬的方式娱乐了自己。” [5]

     然而,对柏拉图而言,物理学既是一种言说,又是一种实践。重要的不仅是创作神话颂歌,而且斯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要过神向人建议的那种卓越生活,就像《蒂迈欧篇》明确指出的那样。[6]这种生活在于沉思宇宙,思考万物,使自己与宇宙的运动和谐一致。这里推荐的是沉思的生活方式,努力从个人的激情中解脱出来,以转向对世界的理性研究。就理性试图发现自身无法得到证明但能为宇宙的一种可能描述充当基础的公理而言,这种研究是理性的。

    

     2.对自然的沉思和灵魂的伟大

     亚里士多德本着这种柏拉图主义的精神断言,沉思自然,也就是把每一个事物都重新置于自然的总体方案之内,将使懂得如何沉思的人获得“无法言表的快乐”。[7]几个世纪后,西塞罗重复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卢库卢斯》一开篇就强调了自然研究的猜测性。[8]西塞罗正确地指出,在每一个哲学流派中,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可能会有分歧,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犹豫和不一致就放弃物理学研究:

     然而,我并不认为我们应当放弃物理学家的这些问题。对于灵魂和心灵来说,观察和思考自然是一种天然的善;我们站得笔直,似乎要升到高处,从天界审视人类的事务;当我们从天界思考事物时,会认为尘世间的事物微不足道。追求那些最为崇高和隐秘的事物将给我们带来快乐。如果我们找到了类似真理的东西,我们心中会充满高贵的快乐。[9]

     于是,西塞罗和亚里士多德都谈到了快乐。不过,这里的快乐是一种完全无私欲的心灵快乐:“使我们快乐的是科学本身,即使它会带来不愉快的东西。”[10]他继续说:“我们只需问自己,星体的运动和对天界事物的沉思,为了认识被自然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而付出的努力,对我们的激励有多大。……对天界事物以及自然一直隐藏的遥不可及的事物进行观察和研究是最高贵的行为之一。”[11]

     也许是想起了《蒂迈欧篇》中所说的节日,[12]或者声称好人每天都过节的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亚历山大的菲洛和普鲁塔克认为哲学家的生活是一种“灵性节日”(fête spirille),是在宇宙圣殿中沉思那些神秘的自然作品,即天地之美。[13]塞内卡给出了一则美妙的比喻:在自然景致面前,灵魂希望做一次深呼吸,就像工人厌倦了车间的黑暗,想把目光投向开阔的光亮处一样。[14]

     自柏拉图以来,对自然的沉思和研究被称为“灵魂的伟大”。在柏拉图看来,永远都在沉思宇宙万物的灵魂不可能包含任何卑下的东西;它从高处审视人类事务,不会恐惧死亡。[15]这种观念贯穿于整个古代物理学史。我们刚刚看到,西塞罗赞颂研究自然的秘密会带来益处,声称我们似乎要升到高处,认为尘世间的事物微不足道。塞内卡认为,由于这种研究让我们从高处审视事物,所以它使我们摆脱了一切卑下的思想,使灵魂变得伟大。[16]它表明灵魂渴望摆脱身体这座牢狱,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蒂迈欧篇》之后一千年,在关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评注的序言中,新柏拉图主义者辛普里丘详细阐述了物理学对伦理学的用处。他表明,所有道德美德都是通过观察自然现象而发展出来的,致力于物理学研究能使我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感官享受,消除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从高处审视人类事务。[17]

     3. 作为客观性伦理标准(éthique de l’objectivité)的自然研究

     然而,自然研究也需要客观和无私欲。明确规定科学知识中蕴含的伦理标准是亚里士多德的功劳。[18]正如伦理标准在于除美德之外不去选择任何其他目的,在于想做一个好人而不求任何特殊利益,科学也要求我们除知识之外不去选择任何其他目的,要求我们为知识而求知,没有任何其他功利上的考虑。正是这一原则规定了这种沉思的物理学,它拒绝通过发现自然的秘密而获得利益。塞内卡承认地震研究可能有其实际用处,但对自己的意思做出了澄清:

     你问我从这项研究中可以获得什么利益。我要说,最大的利益就是认识自然。因为研究这样一个主题虽然在未来可能有很大用处,但最美好的事情是,它因为崇高而使人着迷,从事这项研究并不是为了从中获得利益,而是因为我们赞叹这一奇迹。[19]

     通过这样规定科学,亚里士多德把客观知识本身规定为一种价值,从而建立了一种客观性伦理标准,雅克·莫诺(Jacques Monod)对此有一些出色的论述。此外,关于这一主题,我要指出,特定类型的知识总是基于对一种价值的伦理选择。[20]这正是莫诺的观点:“把客观性公设规定为真正知识的条件,这构成了一种伦理选择,而不是对知识的判断,因为根据这一公设本身,在这一仲裁选择之前不可能有真正的知识。”[21]

     莫诺认为,这一选择设定了一种超越个人的理想。无论如何,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学研究是一种最高层次的“灵性修炼”(exercice spiritual),[22]因为用莫诺的话来说,它预设了一种“心灵的苦行”,亦即努力超越自己,控制激情。他还说:“《方法谈》提出了一种规范认识论,但它也必须首先被理解成一种道德沉思或心灵的苦行。”[23]

     我们可以从一种完全不同于我所谓的普罗米修斯态度(强制态度)和俄耳甫斯态度(尊重态度)的角度出发,在古往今来的科学史中看出两种伦理导向之间的张力:一方面是一种客观无私欲的研究的伦理标准,我们已经看到了它从亚里士多德到雅克·莫诺的连续性;另一方面则是一种为人类服务的有用研究的伦理标准,其目的要么是个人的道德完善(这时研究就成了一种“灵性修炼”),要么是人类生活条件的转变。

     4. 为人类服务的自然研究

     在从事无私欲的自然研究时,正如我刚才讨论雅克·莫诺时所表明的,这两种导向并不对立:通过选择客观性这一苦行(askēsis),科学家从道德上转变了自己,超越了个体性。但这种超越的目的并非超越本身。科学研究本身才是目的;思想的高尚和认知的快乐是额外出现的。在古代,根据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传统,我们通过客观无私欲的知识而达到一种神圣状态和不朽,[24]天文学家托勒密用诗意和神话的语言描述了它:“我知道我是转瞬即逝的凡人。然而,当我跟随严整的恒星行列的圆形轨迹时,我双脚离地飞向了宙斯,像众神一样尽享神食仙果。”[25]

     在伊壁鸠鲁派和斯多亚派那里,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的确主张无私欲的客观性,但他们各自的物理学却旨在服务于一种生活方式:对伊壁鸠鲁来说是一种未混杂痛苦的快乐生活,对克吕西波来说则是一种具有理性一致性(cohérence rationnelle)的生活。最终,他们的物理学都是为了证明道德态度的正当性。在伊壁鸠鲁看来,人类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害怕神和死亡。原子论教导他们,神不关心世界,因为宇宙是永恒的,组成宇宙的物体的生灭取决于原子在虚空中持续不断的运动。原子论也教导说,灵魂随同身体一起死亡,因此我们不必惧怕死亡。而在斯多亚派的克吕西波看来,自然研究将会揭示出,人类行为的合理性乃是基于自然的合理性,人类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每一个部分倾向于保持一致。斯多亚派通过使自己的性情符合宇宙理性的意志而实现心灵的宁静,伊壁鸠鲁还通过思考无限虚空中无穷多个世界来实现心灵的宁静,而不必担心神的反复无常或死亡降临。因此,这些学派提出的物理学理论旨在消除人在面对宇宙之谜时的痛苦。从这种角度来看,对自然的秘密和各种自然现象的运作做无私欲的深入研究似乎是一种无用的奢侈品,因为自然没有隐藏任何能够构成我们幸福的东西。[26]

     然而,如果着眼于人类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变,自然科学也可以有用。普罗米修斯通常被视为人类的恩人。我们已经看到,希腊人和罗马人提出了一种成就非凡的力学理论和实践,我们也看到了旨在让自然服务于人的古代力学是如何启发近代科学的。

     事实上我们必须承认,自古以来,“为人类服务”在所有时代都有沦为为个人或集体的利己主义服务的危险。现代科学越来越有一种危险,要与工业技术、企业需求以及求力求利的意志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国家意志的支配下,科学研究不得不发挥自己的实用功能,以促进技术进步和贸易发展。无私欲的基础研究正变得越来越不稳固。因此,我们必须感谢像雅克·莫诺那样的科学家,尽管有来自国家和社会的压力,他们仍然支持客观性伦理标准的绝对价值以及一种为知识而求知的无私欲的知识理想。

     [1] Platon, Timée, 59c.

     [2] G. Naddaf, L’origine et l’évolution du concept grec de phusis, Queenston, Lampeter, 1992, p.61-90. 这首诗的译文见R.Labat, Les religions du Proche-Orient, Paris, 1970, p. 36-70.

     [3] J. Huizinga, Homo ludens, Bale-Bruxelles-Cologme-Vienne, s. d., p. 171-191.

     [4] Platon, Lois, 803c.

     [5] Platon, Phèdre, 265c.

     [6] Platon, Timée, 90d.

     [7] Aristote, Parties des animaux, I, 5, 644b31. 对这段文本的思考见P. Hadot,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antique?, rééd., Paris, 2001, p.133-134.

     [8] Cicéron, Lucullus,39, 122.

     [9] Ibid., 41,127.

     [10] Cicéron, Des termes extrêmes des biens et des maux, V, 19, 50-51.

     [11] Ibid., V, 21, 58.

     [12] B. Witte, “Der eik?s logos in Platos Timaios.Beitrag zur Wissenschaftsmethode und Erkenntnistheorie bei dem sp?ten Plato”,Archiv für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46 (1964), p. 13.

     [13] Philon, De specialibus legibus, II, 44-45; Plutarque, De la tranquillité de l’ame, 20, 477c转述了第欧根尼的话。

     [14] Sénèque,Lettres à Lucilius, 65,17.

     [15] Platon, République,486a.

     [16]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III, préface, 18; I, pré-face, 1-16. 见I. Hadot, Seneca und diegriechisch-r?mische Tradition der Seelenleitung, Berlin, 1969, p. 115.

     [17] Simplicius, Commentaire sur la Physique, t. I, p. 4, 17 ss. Diels.

     [18] Aristote, éthique à Nicomaque, VI, 12, 1144a18, et X, 7, 1177b20; Métaphysique, I, 2, 982a4 ss.

     [19]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 4, 2.

     [20] P. Hadot,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c antique?, rééd., Paris, 2001, p. 18.

     [21] J. Monod, Le hasard et la nécessité, Paris, 1970, p. 191(关于“超越”,见p. 192).

     [22] P. Hadot, Exercices spirituels et philosophic antique, nouv. éd. Augmentée, Paris, 2002,p. 145 ss.

     [23] J. Monod, Le hasard et la nécessité, p. 191.

     [24] Aristote, éthique à Nicomaque, X, 7, 1177b27.

     [25]希腊文本及法译文见Anthologiegrecque. Anthologie palatine, t. VIII (livre IX), Paris, 1974, § 577, p. 98.

     [26]见本书第十二章。

    

    

     张卜天摄于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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