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和马克思主义的命运
2015/6/10 哲学园

     选自《伯林谈话录》

     贾:您认为马克思主义还像20年前那样具有生命力吗?

     伯:我觉得事情非常奇怪。在西方,近两个世纪以来显然存在着可称之为左派思想这种运动,我看这种左派思想运动现在是第一次遭到了溃败。可以更详细地描述一下。左派可以说是从伏尔泰开始的。它的中心在巴黎。伏尔泰反教会,反旧制度,反传统价值。当权派认为他是颠覆性人物。他的思想在当时被认为是对正统观念的威胁。接着有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们。然后就是剧烈的变革——法国大革命。后来出了波拿巴主义,那是对激进思想的修正,而不是回到波旁王朝。在拿破仑对法国的整顿中当然也有些重要的激进的成分。比如,在第一帝国即拿破仑帝国中有一部理性的法典反映出对传统以及对王族的不尊重。以后就是波旁王朝的复辟,但是在1Q,世纪20年代仍然有不断高涨的反政府的图谋,巴贝夫死了,博纳罗蒂继续进行斗争。接着就是在法国的激进的德国工人组织和四季社以及左翼的烧炭党人。到19世纪40年代,巴黎到处是革命家——巴枯宁、马克思、赫尔岑、路易·布朗、蒲鲁东、德萨米、布朗基、勒鲁,还有乔治·桑的其他社会主义者朋友——圣西门主义者、傅立叶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1848年爆发了革命,之后便是拿破仑三世称帝,镇压了激进行动。但是,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认同于反对帝制的共和主义力量,他们发表著作,进行鼓动,由于抗议当局而被迫离开法国,从此流亡伦敦达20年。后来是巴黎公社。巴黎公社之后有各种社会主义党派、马克思主义者、阿利曼主义者(Allemanists)、可能主义者(Possibilists)、饶勒斯、盖斯德和德雷福斯派等。再后来,是解散了修道院的激进政府。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有第三国际,法国大多数社会主义者过渡为共产主义者。巴黎仍然是各种各样左派思想的中心,不管是亲莫斯科的还是反莫斯科的。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共产主义者参加了抵抗运动。后来,萨特和梅洛—庞蒂等知识分子鼓舞一些亚非国家的革命运动。如此等等。最后是发生在1968年的“风暴”。“风暴”过后突然沉静下来。我们看看今天的年轻人吧。他们想帮助穷人反对富人,他们追求社会正义和社会平等,要求废除一切资本主义。他们要求有组织合理的正当的社会。但今天谁是他们的领袖呢?即使有一些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领袖人物,也难以见到他们的踪影。在巴黎,在左派运动的中心,或在别的什么地方,谁是左派的新的有号召力的领袖呢?到哪里去找他们呢?到绿党中找?到女权运动中找?全都是旧左派的遗老遗少了吧。

     贾:好,我相信现在在法国没有富有号召力的左派领袖。

     伯:在我们英国也只有老了的E.P.汤普森,他鼓吹核裁军;还有托尼·本恩先生。为数很少。

     贾:实际上现在欧洲主要的左派运动就是反核运动。

     伯:他们缺乏有魅力的领导人物。比如,能告诉我一个能让年轻人(不管是对是错)受到鼓舞的左派领袖的名字吗?柯恩—邦蒂怎么样?最近的杜奇克怎么样?还是海登斯?都不行吧。

     贾:法国的密特朗怎么样?

     伯:密特朗很稳健。他的左派色彩不浓吧?他是个渐进主义的工党党员,我觉得算不上一个社会主义者。

     贾:工党出现了什么情况?

     伯: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苏联出卖了他们。你知道,虽然工党尖锐地谴责斯大林以及他的全部活动和错误,但他们的目标并未改变。社会主义出了问题仍然是社会主义,腐败玷污了的工人国家仍然是工人国家。列宁拯救了革命,布哈林本来是个诚实的共产党员,斯大林和贝利亚是怪兽,可是左派人士仍然满怀希望地看待社会主义国家,甚至在以色列也同样。如果苏联变质了,那么南斯拉夫还不错。如果南斯拉夫也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了,那么还有中国。还有古巴、尼加拉瓜。第二,你知道,到目前为止,社会主义的首要目标,且莫说实现社会正义,就连实现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这一目标,还没有哪个社会主义的政府是成功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还没有出来。资本主义是邪恶的,它实行压迫,实行剥削,它使文化事业商业化和庸俗化,贬损了道德价值,可是资本主义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多样化和更广泛的自我表现。我不相信今天在苏联还有真正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人——几乎没有,有也极少极少。在英国、在法国都是这样,在许多拉丁美洲国家也是这样,而在东欧这个社会主义的故乡怎么样呢?我看有些社会主义的信念已经崩溃了。整个世界在向右转。我真不希望这样。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贾:您觉得戈尔巴乔夫和佩雷斯特拉卡(Perestroika)怎么样?

     伯:我对戈尔巴乔夫没有特别研究,我祝愿他一切顺利。我去苏联时跟一些支持佩雷斯特拉卡的人谈过话,他们多数人怀疑改革能够成功。存在着很多问题,有待解决。

     贾:有些什么问题?

     伯:主要是官僚政治和经济问题。在斯大林统治时期经济生活的衰退非常严重。工人缺乏良好的培训,没有创造性,没有活力和适当的竞争。在技术上他们远远落后于西方。农民仍然处在原始状态。知识分子兴奋不已,充满希望,在道德上有吸引力,有批判精神。但是,大量的官僚担心失去自己的权力。在俄国总是存在着僵化的、反动的、缺乏效率的官僚队伍,还有强大的军队和秘密警察。可是,戈尔巴乔夫最首要最重大的任务是挽救经济——确实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甚至布莱希特这个昔日的斯大林分子也说过:“先要填饱肚子,然后才能讲道德。”当然,他是为了捍卫斯大林主义。可是,在斯大林统治下,经济也罢,道德也罢,都崩溃了,饥饿加上虐杀。戈尔巴乔夫面临一大堆问题,但愿他顺利。

     贾:苏联的知识分子满怀希望吗?

     伯:我碰见的知识分子一般都是些烈性子的,敏感、正派、可爱、有才华。有些人满怀希望,有些人悲观失望。有些年轻人我觉得很有批判精神。

     贾:在西方,且不说作为一种政权的共产主义的失败,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马克思主义我看也崩溃了,对吗?

     伯:不对。我认为,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你可能找到属于人类思想的共同财富的东西。比如,马克思最先预言大企业的兴起,马克思发现科学技术对一般文化的影响,马克思揭示了资本的根源。他强调阶级斗争,其实阶级斗争不是普遍现象,不像他说的那么重要和那么广泛。如今在英国、法国或美国,不管社会局势多么紧张和不公正,也没有公开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也许在尼加拉瓜有那样的阶级斗争。狂热的马克思主义会造成恶梦,中国(文革时期)就是一个例子。

     贾:就因为这样,您才说马克思活像“古代担负起上天使命的先知”?

     伯:我这样说过吗?不对,这样说太夸张了。人们这样说可能仅仅因为马克思的胡子活像多雷版《圣经》中的犹太人先知。

     贾:看来马克思深受犹太教和基督教思想的影响。

     伯:这很可能。在那些年月谁不受影响?大家都读《圣经》嘛。

     贾:您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哪些是真正的新的东西?

     伯:正如我说过的,他认为,科技的变化对文化起主导作用,这是新观点。圣西门也说过这种话,但很少人读圣西门的书。我的意思是,艺术和文化受技术变化的影响,这是马克思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没有死亡……其次,谁也没像马克思那样预言过大企业的兴起。还有,思想隐藏着利益,虽然不像马克思设想的那么肯定,而确实有时候是这样的。对于各种观点、社会运动、人们的所作所为,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应该考虑它们对谁有利,谁获益最多。这些并非愚蠢的问题。

     贾:马克思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似乎还有生命力。

     伯:当然有生命力。凡是存在着压迫和贫困的地方,如果有人说,你的老板,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心术不正的;或者说,你做这做那,就一定能胜利,历史和前途都在你们一边,那总会有人相信的。如果有人预言,被压迫阶级必然会取得胜利,因为在他们的事业中有伟大的人物为他们战斗,那一定会引起被压迫阶级的共鸣。马克思给了他们不可磨灭的希望:“别害怕,组织起来,胜利将属于你们。”基督教徒幻想到来世才能实现的美梦,马克思说在现世就能做到。

     贾:我认为共产主义没有更多存在的理由。

     伯:不能这么看。在世界上共产主义还有很多拥护者,在拉丁美洲有,在亚洲也有。可是,从历中上说,一种巨大的混乱状态,或者说一种突变发生了,对此还没有人充分地描述。

     [1] 1788年由布里索创立,其目标是为解放黑人做准备。这个运动得到孔多塞和拉贝·格雷瓜尔等人的支持。

     [2] 《威尔第的素朴》(1968),重印于《反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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