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论科学中基本实体的结构进路
2015/7/7 哲学园

     作者简介: (1942- ),男,美国波士顿大学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科学哲学和科学史、物理学哲学、认知哲学等

     译 者: 李宏芳,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结构主义作为20世纪一场有影响力的智识运动,由罗素(Bertrand Russell)、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斯特劳斯(Claude Leve-Strauss)、皮亚杰(Jean Piaget)、范弗拉森(Bas van Fraassen)等许多人所倡导,在语言学、数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和哲学等不同学科中发展。作为一种探究方法,结构主义把结构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而不是把结构的要素作为主要的甚或是唯一合法的研究对象。在此,结构或者定义为要素之间稳定的关系体系,或者定义为与所考察的特定对象有关的自我调节整体。结构论者坚持认为一个整体的特性甚或实在性主要由整体的结构化定律来确定,而不能还原为整体的部分;相反,部分在整体中的存在及本质只能通过它在整体中的地位和与其他部分之间的关系来确定。

     在涉及不可观测实体的认识论案例中,结构论者通常论证说我们经验上可接近的仅仅是结构及其要素的结构关系,而不是要素本身(属性或具有属性的实体)。显然,这样一种反还原论的整体论立场借用了现象论的某些支撑。然而,除了试图揭示变换下的不变性或稳定的关联外,结构主义作为与相互隔绝的分门别类化作斗争的一种努力,也试图揭示各种表象之间的统一性,因为这有助于发现包含在深层结构中的深层实在。而且,如果我们接受结构的实在性,那么反实在论者的不充分决定论题①的含义多少有点中立化,因为这样一来,尽管我们不能直接谈论结构关系中实体本身的实在性,但是我们可以谈论结构的实在性,或者说可以谈论不可观测实体在证据中展现的结构特征的实在性。事实上,结构主义的这一实在论含义是当前人们对结构实在论发生兴趣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结构实在论的认识论版本

     在科学史和科学哲学中,结构实在论的当前目标是抗拒库恩主义关于科学发展是本体论不连续的观点,旨在用数学结构来直接表达理论之间的相互关系,而没有基本物理实体作为媒介。例如,极力主张这种观点的沃勒尔(John Worrall)明显企图通过数学结构之间的指称连续性来建立科学发展中的认知连续性[1]。这些数学结构为不同历史阶段的物理理论例如牛顿和爱因斯坦的理论所使用。这一观点的整体论性质最清楚地表现为用关系来取代实体的内禀属性,拒斥物体由它们的要素和相互独立存在的内禀性质所描绘的原子论形而上学,把实体只看作用来取代真实物体的图像名称。因此,尽管不可观测实体的内禀性质是不可知的本体论内容,因为所有属性和实体必须用结构术语来描述,这与传统的实在论把实体设想为非结构的范畴,诸如个体性存在和实物,形成鲜明对比。但是,就科学发现现实世界中的现实物体和结构之间的真实关系而言,科学仍然是累积进步的事业。

     但是,如果实体包括那些对科学理论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仅仅是图像的名称,那么在科学演化过程中存在的并起过巨大作用的科学革命将沦为幻影。当我们要求给科学革命一个令人信服的陈述时,这种观点就显得软弱无力。对结构主义来说,物理解释作为一个额外的本体论假定是一个禁忌。但是,没有物理解释的数学关系对关系物的性质而言是中立的,因此不能穷尽关系物的内容。例如,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共有许多数学关系和结构,这些关系和结构不能告诉我们所研究的物理实体的任何经典的或量子的性质。由于这个原因,把注意力放在共有的数学结构上,尽管对于把物理学史构想为一个累积进步的过程是有帮助的,但是将导致看不见量子革命的存在。

     沃勒尔的论证严重地依赖于这样一个论据:绝对没有直接通达存在于世上物体的道路。诚然,这是真的。但是,同样为真的是:也没人能直接通达世界的结构。最终说来,我们可直接获取的唯一东西是感觉材料,甚至不是前概念或概念,更不用说世界的结构。如果从认知上讲,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推理能力来通达结构,那么我们也应该能够通过相似的推理能力通达结构的组成部分(属性、关系、实体)。尽管对于属性和实体的所有指称应该用结构术语来表述,但是这种论证结构存在和连续性的方式也能用于实体。

     但是,对实体的这种限制不应该大肆渲染为“实体消融于结构”。然而,近年来本体结构实在论者热衷于“实体消融于结构”的研究。我在下文会对本体结构实在论予以驳斥。同时,也对本体结构实在论在去除结构和世界本性之间的虚假二分表示赞赏。这一虚假二分在沃勒尔的认识版本中表现为:结构是可知的,然而世界的本性神秘不可知。

     三、结构实在论的本体论版本

     根据结构实在论的认识论版本,不可观测实体存在,但是这些实体及其形而上学性质不可知。与此不同,结构实在论的本体论版本否认实体的真正存在,声称世界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本体论内容只不过是结构关系,它们是数学上可表达的,并且在经验上可接近。但是,如果除了结构关系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些结构关系承载了所有本体论的重负,那么物理实体的概念,至少那些在量子物理学中假定的实体概念,只能看作是我们语言的一种隐喻,这种隐喻的真实内容超不出结构关系。

     按照弗伦奇(Steven French)和莱德曼(James Ladyman)的观点,物理实体只是占位符,仅仅起着一种启发性功能,允许物理学家应用数学,进而把它们上升为群论结构;但是,一旦这得以实现,实体就可以摒弃。他们最强有力的雄辩言辞是:“如果一个物体的所有‘可观察’属性都能用结构术语来描述,那么还有什么本体论残余的性质?”因此,他们拒绝从拥有确定属性,因而与其他实体有确定关系(这些关系被表达为自然定律)的“确定实体”出发。相反,既然“不能把实体看作优先于结构,也不能从本体上把它们与解析地产生它们的结构区分开”,那么,就“实体”是由关系构成而言,我们就应该从表达关系的定律开始。从本体结构论者的视角看,实体“不再是不证自明的起点,而是考虑的终极目标和终点”[2]。

     在为一个纯结构本体论去除实体时,弗伦奇和莱德曼严重依赖一个“没有个体实在性”的方程。他们首先论证说,由于量子粒子在某些人工设计的公式化表述中显示出的作为个体的形而上学性质,或在量子力学常规公式化表述中由量子统计显示出的没有个体性的形而上学性质,对于某物是物理实体是那么的重要,因此不充分决定的情形已有效地剥夺了量子粒子是物理实体的地位。这一论证不久就扩展到包含在整体结构中的所有属性和实体,如果所有结构都只用一种整体论方式来解释,那么这一论证就会覆盖世界上的所有存在。由于整体性结构的关系物只由结构构成,缺乏任何内禀性质,因此这一用来否定量子实体的存在的论证就简单地应用于微观世界的所有物理属性和实体。

     然而,结构可以分为两类:组分结构和整体结构。在组分结构中,要素即关系物要比由要素形成的结构更具本体论优先性,这意味着结构是从它的要素的存在推知它自己的存在的,但是本体结构论者引用的结构是数学结构,通过定义认为数学结构本质上是整体论的,因此我们必须仔细审查整体论结构情形。然而,即使在整体结构中,结构在本体上优先于它的要素只意味着:仅仅是要素的特性由结构构成,尽管要素是结构的要素,但是要素的存在不导源于结构。

     从本体论上讲,在任何整体结构中,要素总是嵌入在结构中。这种嵌入已赋予要素一个情境个体性,按照本体结构实在论的标准,这确认了要素的实在性。因此,不能把要素的存在或实在性和它们的个体性分开。如果我们试图通过整体结构的构成动因、结构本身或由结构规定的组分的结构特征来接近个体性,进而来接近整体结构中要素的全部实在性,那么谈论没有个体性的占位符的抽象方法只在认识论领域有意义。上面的论证已在认识论上为结构实在论的建构版本奠定了基础,并为这样一个版本辩护。按照结构实在论的建构版本,实在是一步一步地在结构上建构起来的。但是,建构过程只是接近实在的一个认识过程,而不是把结构从外部强加到一个未被结构化的实在上的柏拉图过程。

     本体结构实在论者运用修辞手法把数学结构说成是量子世界中的唯一存在,并忽略所有不可观测实体作为科学理论的本体论基础的可能性,这也就不能为它们的概念结构提供根据,他们这样做试图找到一种表达库恩的科学发展在本体论层面不连续性命题的途径。如果把实体概念仅仅看作是我们语言的一种隐喻,或者只是把结构作为世界唯一的本体的一种启发性设置,那么我们能轻而易举地拒斥本体论不连续性的说法,因为不难论证数学结构的连续性。但是这种成功的代价是放弃了在理论科学中占据着中心位置的基本实体的概念。

     一旦从理论叙述中去除物理实体,物理理论就化约为数学结构,结构理解为“没有关系物(属性和携带因果力的实体)的关系”;进而就不可能有关于物理实体的解释,甚至也不能期望有这种解释。在这种情形,经验内容只能通过数据模型偷运进来,其结构最终为理论的数学结构。因此,科学能做的只是把经验现象唯一表示为可嵌入在某种抽象结构(理论模型)中的东西,这些抽象结构只在结构同构的意义上可描述。结果是,正如弗伦奇和莱德曼所坦陈的,关于理论之间和理论内部关系的所有研究和详尽阐述只保持在数学结构之间,而不是保持在这样的结构与“世界”本身之间。[3]

     本体结构实在论更令人不安之处是,去除潜在的物理实体也就卸去了物理学家和物理学哲学家用物理实体来解释数学结构的重任。这一现象论运动由斯坦(Howard Stein)明确宣称为:“用‘实体’和‘属性’进行解释可以认为是高度可疑的……我认为真正的问题关系到形式……与现象的关系,而不是(假想的)属性与(假想的)实体的关系”[4]。从这一运动汲取灵感,莱德曼结论说“传统实在论应该让位于一种允许模型和世界之间存在一种全域关系的描述,这能为理论的预言性成功所支持,但是不附随于理论术语对于个体实体的成功指称,也不附随于涉及个体实体的语句的真值”[5]。这种现象论运动强调一种方法论整体论,其结果是防止我们深入到物理世界的更深层次,因此对于物理学的发展是无成效的,甚至是有害的。

     然而,本体结构版本也有潜在的积极方面。在否定孤立物体所拥有的内禀属性是本体上自持的存在方面,本体结构论者正确地拒斥了这种属性和实体的存在,声称这两者都能用结构术语重新概念化。在此,他们诉诸康德的思想来为实体和属性的关系概念辩护。康德曾说,“对于物质,我们知道的只是关系……但是这些关系有一些是自持的和持久的,我们能通过这些自持的和持久的关系得到一个确定的物体”[6]。因此,尽管依照惯例,电荷是粒子的一种内禀的或说不依赖于态的属性,但是本体结构实在论者把电荷看作只是这样一种“自持的和持久的关系”,这种关系使得我们合理地把电子看作一个“确定的物体”。因为和其他内禀属性一样,电荷特征化在物理学的相关定律中。

     与认识论的结构实在论不同,本体论的结构实在论用结构对物理学的基本实体进行本体论表征,没有为潜伏在阴影中神秘不可知的实体留下地盘。但是,本体论的结构实在论在必要的形而上学和语义学上极为激进。本体结构实在论声称,只有结构是真实的,没有物体真实存在;物体及其属性的唯象存在必须完全用结构术语来重新概念化。例如电荷必须理解为自持的和持久的关系,基本粒子必须从群结构和群表示法方面来理解。通过把结构看作世界上唯一的本体,库恩的本体论不连续性的主张得以表达,科学史发展中的连续性和进步得以辩护。但是,这一获得所付出的代价是消解了不可观察实体的概念,把它从科学话语中完全清除了出去。

     四、结构实在论的建构论版本

     按照结构实在论的认识论版本,只有结构关系是可知的,潜在的实体永远是隐藏着的;而结构实在论的本体论版本则否定物理实体的存在,认为实体消融进了数学结构中,至少在量子物理学领域中是如此。不同于结构实在论的认识论版本和本体论版本,结构实在论的建构论版本基于对基础科学感兴趣的具体结构所作的形而上学理解,完善了传统实在论,认为理论实体是对存在于世上的真实实体的指称,这些真实实体通过我们对于世界的结构知识是可以认知的。

     但是,建构结构实在论与传统实在论有一个重要区别。传统实在论通常把物理世界设想为由固定的自然类组成,而建构结构实在论以一种结构化的方式来构想物理实体的身份认同或本性,为顺应科学革命期间本体论的激进改变开启了一个广阔的概念空间,同时保留了我们对于世界上存在什么和发生什么的实在论认知连续性。结构及其要素具有本体论上的不可分离性,这一根本的形而上学假设有益于为下面的论断辩护:对一个深层结构的发现有助于发现嵌入在深层结构中的深层实体。

     但是,阐明这一形而上学假设发挥作用的方式,即我们从结构转移到基本实体的方式,就不能不谈及结构和实体的结构知识。在建构数学物理学理论时,我们不得不使用数学概念和数学构造,诸如希尔伯特空间、局域场、对称性,因为这是我们接近深层实在的唯一窗口。由于我们关于深层实在的知识典型地采用一组结构陈述(绝大多数是数学陈述)的形式,即假设基本的不可观测实体及其结构的结构陈述的形式,因此,如果主张实体的实在性及其客观知识由我们关于世界的结构关系的客观知识所保证,那么注意的焦点应该从数学结构本身移向具有因果有效性和异质性的潜在实体的结构知识。

     在此,我们可以给出这种转移的三种辩护理由。第一,当数学结构本身只给予我们关于关系整体的一个总体知识时,对于潜在实体的结构陈述的指称不仅不容置疑地指向了整体本身,而且也指向了结构的潜在组分,因而提供了通向潜在实体的一个认识论途径。第二,当数学结构是纯关系的,因而是非因果的和质上无差别的时,关于潜在实体之间稳定的物理关系的结构陈述就必须诉诸某些因果有效的、具有独特质性的比关系更多的东西,至少要假定如此。这就打开了运用假设-演绎的研究方法对潜在实体的内禀甚或本质属性(诸如质量、自旋和电荷)进行研究的大门。但是,这种研究仍然不得不使用关系和结构(大多数是数学结构)的术语来表达,因为如果不考虑实体参与的网络,就不可能知道或确定一个实体的属性,更不用说内禀性质。然而,我们只能在一个特定的物理网络中定义物理属性,用一种特定的物理方式来诠释它的关系结构,并用物理上相关的参量来定义。因此,基本实体的结构陈述不可以是纯关系的,而总是伴随着某种特定的物理解释,并由特定的物理属性和因果有效性来定义。

     第三,不同于对不可观测实体的猜测,结构知识是经验上可获取的,因而能够可靠地获得。然而,既然没有直接接近不可观测实体的任何通道,那么通过结构知识建构的任何实体概念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我们不断增长的结构知识来重构。此外,对于不可观测实体的结构建构,尽管可靠,但是可错,需经受修正。因此,对于潜在实体的客观知识的获取只能通过经验研究者、理论思考者和形而上学诠释者之间的历史协商过程来实现。从数学结构到潜在实体的结构知识,这一变换使我们更为接近理论科学的基本实体的特性,这对于实在论者概念化科学史至关重要。

     但是,如何能确保我们真的能通过结构知识到达不可观测的实体及其内禀属性,而不是停留在这种结构知识的范围之内呢?对于属性来说,论证起来较为容易。既然具体结构作为关系物的特定关系由作为它们的关系物的因果有效的属性决定,因此我们能从结构的知识合法地推出有特定因果力的特定属性的知识,这个特定因果力负责特定关系或结构的形成。对于实体来说,情形更为复杂。为了说明任何类型的实体都能通过它们的内部或外部结构性质和关系来接近,这些内部或外部结构性质和关系是认识上容易获得的,我们可能需要从表达关系的定律开始,依照这些关系,实体得以构成;或者从不变性开始,不变性从对称群推出,是重要的结构性质,广泛用来表征量子领域中的实体。但是,本体结构论者会论证说,既然实体可以通过定律和不变量确定,定律和不变量无论如何在本体论上是优先于实体的,因此实体实际上只享有一个隐喻的地位,它们在本体论上融入了由定律和对称性表达的数学关系中。

     诚然,我们能论证说像电荷和质量这些不变性质不足以确定某类实体。必须找到一种确定的关系,这种关系指明了与一类特殊实体相联系的全部不变性质,因而对于一类特殊实体来说是特定的,这样才能表明某类实体是客观构成的,并存在于物理世界,而不仅仅是隐喻。在此,“约束条件”这个关键概念为世界相对稳定和客观的结构知识从纯主观和倏忽不定的感觉中出现提供一个主要的辩护;根据逻辑经验主义阵营中感觉材料基础主义,感觉是我们唯一可直接获得的东西。有了这一概念后,我们能把它应用于新的概念场景,并论证说当我们的结构知识满足某些约束条件时,我们就可以有关于世界上真正不可观测实体的客观知识。因此,关键是要阐明:这些约束条件对于不可观测实体的客观知识从它们的结构陈述中出现是必要的;对于辩护把这些实体引进论述是必要的;最终对于辩护实体的实在性从结构知识中建构是必要的。

     当我们有了一组关于不可观测实体经验上适当、性质上不同的结构陈述时,就可以阐明这些对于客观知识的出现和实体的辩护十分必要的约束条件。具体说来,如果在给定的集合内有一个亚集,①它在集合的一个构形中是稳定的,并在构形的变化中是可再生的;②它在构形中占据一个核心的位置;③它描述了一些能诠释为实体的内禀特征的特定的物理特征,它们不同于由居于构形周边的亚集所描述的偶然特征;在这些特征中,一些对于各种物理实体是共有的,其他一些对于实体是性质上特有的,因此能当作实体的本质特征,并用作表征实体的身份认同指称,和其他实体区分开来;④它的一些陈述描述内禀特征(特别是本质特征)的因果有效性,这些因果有效性能作为说明和预测的基础,那么,就可以证明我们是合理的。首先,在我们的论述中引入从一组结构陈述中建构的不可观测实体是合理的;其次,把不可观测实体看作与集合中每个陈述描述的结构属性本体论上不可分是合理的;再次,把集合中的结构陈述看作给我们提供了不可观测实体的知识是合理的。

     但是,问题仍然存在。本体结构论者会问:“除了数学结构外,什么是一个真实实体的本体论内容或形而上学性质?”一个恰当的回答是:构成物理实体的一组经验上适当、性质不同的结构陈述有每个结构陈述都缺乏的新特征。结构陈述的混合体是无结构的,构成集却是分等级的结构构成。更重要的是,构成集有一个稳定的核心亚集,这一核心亚集提供了对于假想实体的定位特征事实,因此能用作标识实体的指称,从而产生指称上可识别的实体。作为对构成集的一个分等级结构构形的整体论特征的具体体现,构成集的整体论特性由(本质的或非本质的)功能和(核心的或外围的)位置的一个特定分配指派给结构陈述,除了对核心陈述的功能所做的改变,或者重新分配核心或外围陈述外,构成的实体保持相对的稳定,反对完全的改变,因而从整体上改变了构形的定义特征。

     因此,这种接近不可观测实体的进路本质上是结构主义的。首先,从认识论上讲,一个不可观测实体的最终指称指向结构陈述,实体和实体涉身的结构关系具有不可分离性,这为不可观测实体提供了本体论辩护。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基于整体论推理方式的进路具有结构主义进路的特性。为了根据一组结构陈述来为不可化约的不可观测实体概念辩护,并运用这样一个概念来对科学发展中的本体论改变和本体论连续性给出一个连贯一致的说明,不可避免地要诉诸上面所描述的某种整体论推理。然而,不同于意义整体论,一组定义意义(这里指实体的组成)的陈述,在构形上发生任何改变,都需要意义(实体的特性)的一个激进改变,以整体结构进路定义的不可观测实体则相对稳定。

     在结构进路中,实体是由展示它们因果有效的内禀和本质特征的结构关系所构成,因而可以看作自然类。因为尽管它们是科学家遵循结构进路构想出来的,但是其观念都必须得到自然的认可。诚然,传统科学实在论者也可能使用结构术语来表述他们的实体概念。但是,这样构想的实体是一个预先存在的、固定的自然类成员。相反,用结构进路构想的实体不是一个固定的自然类成员或实例,而是一个历史建构的、可修正的自然类表现,它会经受一次次的重构。新的自然类的这种灵活性和开放性,根源于一组可以使一个“类”得以构成的结构关系的构形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改变。随着结构知识的增加,某些核心和外围陈述的重新配置,以及一些描述本质或非本质特征的核心陈述的功能改变,构形的定义特征也会相应地改变。结果,一个类的身份认同指称,或内容或特征,形而上的或形而下的,也都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构成或构想的东西是一种不同于原初之物的新的自然类,这样一个重新确定构形的过程的完成实质上是一场科学革命,通过这场科学革命,理论家改变了他们的本体论承诺,进而改变了整个理论的本体论特征。

     值得强调的是,在一个认识过程中,上面提到的构成和重构是经过许多步才完成的。确切地说,它们对应于自然世界的一个客观的、持续地重构为实体的等级层次,科学家能以各种各样的方法接近它们,这取决于不同的情境和视角。一个与人类参与不相关的客观性概念只能是一个幻想。确切地说,客观性是用自然界反抗任何随意的人为建构来定义的,是以自然界的认可和不认可反应作为根据的。由于这个原因,这里讨论的建构和重构不能被摒弃为纯粹的主观行为。

     承认结构上构成的自然类的可变性,既为顺应在科学发展中明显的本体论不连续性,也为顺应科学发展中更深刻意义上的指称连续性提供了理论资源,这似乎是表达库恩对科学实在论挑战的最佳可能方式。毕竟,从新的实体类型的结构进路的视角看来,一个实体的指称连续性能通过诉诸上面讨论的重新确定构形的概念加以论证。在一个新构形中,新构形与(在一个概念革命后出现的)新实体相关联,从老构形中保留下来的结构特征在新的语境中保留它们的构成作用,然而它们(在核心或周边)的位置和功能(标识特征或者否)会发生改变。

     这种连续性可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出现。一、如果一些标识定位特征的结构陈述在新的构形中保持不变,那么无论在发生概念革命的理论之间发生了多么激进的改变,我们也能合理地说物理学家基本上谈论的是相同的实体。二、一个实体和研究领域中其他实体的结构知识的扩大和重新定位会导致实体的(首要的或派生的)本体论地位发生改变。或者由首要作用者降级为附带现象,或者由附带现象升为首要作用者。然而,地位的改变不否定实体的存在性,在这种情形不能否定指称连续性。三、指称连续性也可以通过一种本体论综合的机制加以实现,本体论综合的机制只有从实体的结构进路的视角才可以理解。如果有两个不同构形的结构陈述,每一个负责构成一个不同的实体,并且如果每个构形的核心亚集产生一个(或多个)结构陈述,这些结构陈述的一个经验上适当的组合又构成了一个更大的或重新定位的结构陈述集的新的核心亚集,那么具有一个新的核心亚集的新构形可能负责构成一个新实体,如果这个新实体得到自然界的认可,那么就构成一个本体论综合。本体论综合绝不是理论建构中一个唯一确定的认识论过程,也不是一个自然过程在世界上发生的唯一确定的方法。本体论综合的概念强调对于科学发展的一个辩证理解,在理解科学理论的建构上起着重要的作用。

     无论是认识论的结构实在论,还是本体论的结构实在论,都没有适当地回应库恩的最初主张:在科学史上没有连贯一致的本体论发展方向,而是采取了一种规避策略,通常停留在结构层面,并求助于数学结构的连续性,而没有在本体论层面和解释层面去直面库恩的论证。对于认识论的结构实在论来说,世界的终极性质和内容是不可知的;对于本体论的结构实在论来说,除了结构,再没有什么是世界的终极性质和内容。也就是说,对于他们来说,科学革命作为本体论的激进变换是不存在的。因此,他们与库恩学派的反实在论思潮的对抗,通过拒斥科学史上真正存在革命而退化为一种伪对抗。

     建构结构实在论区别于其他版本的结构实在论的核心思想是:不可观察实体的实在性能从结构的实在性中推断出来。在方法论上,建构结构实在论给出了一种结构化处理不可观察实体的假定可能的研究径路。因此,在回应库恩对科学实在论提出的严重挑战上,建构结构实在论在本体论层面直面库恩的论证,为科学发展中连续性的更为深层的意义作辩护,通过采取本体论和本体论综合的概念,削弱了以基本实体观念为基础的科学的还原分析方法和结构主义的整体论立场之间的方法论张力,即削弱了它们之间的紧张程度和对抗性,是一种更为客观、可行的方法论原则。

     本文经作者授权译自Cao,T.Y.From Current Algebra to Quantum Chromodynamics:A Case for Structural Realism[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216-232.

     ①该论题声称既然证据不能唯一决定某种不可观测实体的理论主张(或者更糟糕的是,甚至能支持相互冲突的证据),因此我们不应该把任何理论实体看作是对实在的表象。

    http://www.duyihu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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