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的最后一堂课（园主墙裂推荐）
2015/10/4 哲学园
斯德哥尔摩的冬天。
笛卡儿走进图书室，瑞典公主克里斯廷已经穿着合宜的礼服在等候老师，清晨四点半北欧的冷空气，空气中彷佛充满着千万冰晶微粒，冻的让人肺都疼起来。一吸气，笛卡儿立刻觉得喉咙跟胸口都不太舒服，他尽可能小口呼吸，让自己控制住不适。
「老师早!」公主主动向笛卡儿打了个招呼，对皇室来说，这是十分亲密的举动。
「您早! 公主殿下....」笛卡儿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向公主行礼。他出口的话语在空中幻化为白色的冰雾。
吐完这短短几个字的他，终于开始忍不住咳了起来。出身于法国的笛卡儿，实在是很不习惯如此低温的空气。连他久居的荷兰都比这暖和太多。笛卡儿咳的越来越大声，彷佛要把身体里的东西都咳出来。公主不禁担忧起来，但皇家的礼节让她不能直接表现关心，她只能静静地等笛卡儿整理好，并示意仆人将图书室里壁炉的柴火添得更旺一点。
咳嗽的笛卡儿缓缓在长桌前坐下，桌上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鹅毛笔，画图用的标尺，还有一杯热茶。他伸出晃动的手端起杯子，将鼻子凑近热水杯深吸了一口热气，再喝了一口热茶，这是用桑叶、枇杷叶、紫苏、甘草、柠檬草、马鞭草混合而成的草药茶。热水与热气的温度让他的身体稍稍好转，笛卡儿再度将鼻子靠近热水杯深吸了一口热气，感觉又更舒服了一些。
「好多了。」稍微恢复了一点的笛卡儿对公主微笑道：「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下。您真的好了吗？」公主回道，她的脸上有担忧的神色。
「完全没问题了。」笛卡儿对公主微笑，彷佛收到了她的关心似的。他转了一转肩膀，清一清喉咙，平稳的音调开始吐出：「今天数学课的主题是解析几何中三角数有关的方程式....」
「你们可以走了!」
公主抬起头来，对身边的侍卫与侍从们一边挥手一边道：「都出去。有其他人在我不能专心上课。」
侍从很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但三名侍卫仍在一旁直挺挺的站着。
「你们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公主提高了音量。
「是的，公主殿下，我们有听到，但我们不能离开。国王特别交代要格外注意您的安全，所以......」侍卫长面有难色地道。
「但不能影响我的生活。」公主有点生气，她眉头微蹙，双手轻轻握拳。
「可是...」
「可是....」公主敲了一下桌子，怒道：「在这间房间里到底该谁听谁的？」气氛十分尴尬。
「仔细想一想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笛卡儿用平稳温和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对话，他望了一眼窗外，缓缓说道：「你们一定是担心于有人想绑架公主的传言，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笛卡儿微笑对侍卫长道：「侍卫长你学过跟战争有关的事情，不是吗？」
「的确学过。」侍卫长点头答道。
「如果我请你防守图书馆，你会把全部的人守在这间房间，还是注意一些更重要的地点。」
「不会挤在这个房间里......」不过侍卫长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完全愣住了。僵持的气氛让他无法预测笛卡儿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一时不敢答腔。
「聪明如你一定会注意两个重点地地方，第一，可以看清整个图书馆的瞭望点。第二，图书馆出入口。」他走到窗边，指指对面钟楼的房间，对侍卫长道：「从对面钟楼的三楼往这边监视，不但能将这间里的状况看的一清二处。还可以注意窗外跟图书馆四周是否有人接近。派两到三名士兵将图书馆的入口守住，就能控制整间图书馆。入口离这里不远，如果有状况，一吹哨子，一定能赶过来支持。」
「可是这边离门口还是有一段距离......」侍卫长答道。
「是的，30公尺的距离。你知道过来要多久时间吗？ 跑步的步幅大概是走路的3分之4，以你们身高计算出来的步幅大约是100公分。每秒钟至少可以跑4步，也就是400公分，所以从门口跑过来的时间会是8.3333秒。你觉得不够快吗？」
「可是......」
「这个时间不但不长，更重要的是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对面钟楼只要爬上一个弩手，一秒就能射穿这房间里的人。你可以过来看看是否真如我所言。」
侍卫长过来查看，的确如笛卡儿所言。
「相反的如果窝在这个房间，等到整间图书馆被多人包围，控制入口，或有人从对面钟楼放箭，必能轻易杀光这房间的人，我知道你们会以生命保护公主，只是没有了生命又拿什么来保护，守住图书馆的入口，从对面钟楼监视与发号施令，绝对是最明智而且安全的做法。」
侍卫长静下心来想了一下，他也认同笛卡儿的方法比较明智。
「是的。我知道了。」侍卫长带着侍卫退席，安排好警戒位置。
笛卡儿见侍卫们退了出去，再一次跟公主开场道：「今天我们的课是跟三角有关的......」
「老师～」公主打断他的话，这很不寻常，她平常不会这样。
「恩？」笛卡儿坐正身子，看着她。
「你知道你要走了吗？」公主的音调低了几度。
「有听说。」笛卡儿放下笔，这是个严肃的话题。
「父王要你走，我没办法留你下来，我很希望你留下来」公主看着窗外道。
「多谢公主殿下的鼓励。」
「请叫我克里斯廷。每天公主来公主去，都腻了。」
「谢谢你，克里斯廷」说完这句话的笛卡儿，又开始咳了起来。
等笛卡儿的咳嗽稍停，公主望着脸色铁青笛卡儿的悠悠地道：「就算能留你下来，也对你身体不好。我不应该希望你留下来，我的希望是自相矛盾的，根本不可能实现。」
笛卡儿喝了一口热茶，完全不管身体状况投入了话题。他说道：「希望我留下来，跟不希望我身体不好，仅仅是在现实中有「冲突」，但还称不上互相矛盾。互相矛盾是思考中相互否定的句子间的关系，比方说「你希望我留下来」与「你不希望我留下来」这两种想法是相互否定的，是矛盾不可能同时实现的，但妳刚刚的「希望」并非如此。」
「可是，如果我清楚地意识到留下来对你的身体不好。这样也不算自相矛盾吗？」
「是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知道某种药有用，也知道这个药有些不好的副作用。我希望这个药能发挥它的疗效，却不希望它有不好的副作用。所以我该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改进这个药。」
「对，但我改进药的努力是基于一个很清楚明确的希望，不是出于自相矛盾的想法。希望某个药有效，但不要有不好的副作用，是一个能改进生活的希望。不是一个自相矛盾无法实现的希望。因为有这样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才越来越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希望你留下来」跟「我不希望你留下来」有矛盾，但是跟「我不希望你身体不好」并没有思考上的矛盾。这两件事在现实世界或许相冲突，但这冲突有可能被克服或改善。」公主回问道，她显然已经跟上笛卡儿思考的脚步。
「没错。想清楚这一点非常重要。」
「很有趣。」
「谢谢，那解析几何也有趣吗？」
「解析几何当然也很有趣!但我们今天可以上点别的吗？因为老师你要走了，我想多知道跟了解一点有关于你的事......」
「我的个人生平无足挂齿......」
「我想了解的是您的思考。」公主露出羡慕的眼神，接着道：「老师的思考非常让我羡慕，就好像，灵魂长了翅膀一样，可以飞上飞下，对事物有立体的认识。我想如同您一般清楚思考，明辨是非。对您来说，似乎一切虚伪都是显露的；一切困惑都有方向；一切难题都有解答。我真的很羡慕这一点。好的思考能力能学习吗？」 公主这段话说的十分真挚，这并非表面的恭维，而是她对老师真心的佩服。
「我十分感谢您的欣赏。你知道，有些人说我只是能言善道。」
「我不是那类人，我知道人说出的话语不是出于嘴巴，而是出于思考。」公主回道：「会这样说的人刚好说明了，他们通常不怎么思考。」公主的语气很坚定。
「是的。我也完全同意这一点。只有毫无思想的人，才会认为说话不需要思考。」笛卡儿缓缓回道：「虽然我想我还没有到你说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程度，不过对于思考，我的确比一般人来的努力认真一点。」笛卡儿的手指在桌上来回敲着，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思考上了。
「的确，关于思考这件事，并不是没有诀窍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提升思考能力的诀窍？」
「以我的知识范围之内，是有一些思考的基本原则的，而了解这些或许就是你说的诀窍。」
「真的？」克里斯廷显出十分的兴趣。
「思考有四条简单的思考原则。我认为只要遵守四条简单的思考原则，就能跟我具有差不多的思考能力。」
「只需要四条简单的原则？」
「是的，四条简单的思考原则。思考的目标是真理，真理的敌人不外乎是错误。大部分思考的错误都与这四条原则有关。遵守它们，尊重他们，真理就离你不远了。」
「那老师，我有机会了解这四条原则吗？」
笛卡儿微笑道：「以您的智慧，轻而易举。其中有许多甚至您已经非常清楚而且遵行了，只是清楚意识到它们，时时提醒自己，这是连我自己也常做的事情。」
「那请解释给我听。」公主坐正，展现出专心的样子。
笛卡儿开始道：「规则一，凡是我没有清楚认识到的想法，我决不把它当成是真的。不管这想法来自于权威、经验、书本或任何来源。所有的想法，只有对我自己来说，是清晰到没有一点错误可以隐藏的想法，才承认它是真的。」
「怀疑一切？」
「是的。怀疑一切，但同时也要求知若渴。用探求确定真理的角度去怀疑。」
「可以举个实际的例子吗？」
「举个例子。「地球是平的」或「太阳绕地球运行」这些想法，在很多的国家与文化中被许多有智之士视之为理所当然，但这是不正确的。亚里士多德深信算数与几何是不同的学科，但从解析几何的角度来看这就不对了。我对亚里士多德的怀疑与批评，正是规则一的结果。在每个时代与国家，都会有饱读诗书之士，却盲信荒谬滑稽的歪理。」
「所以这条规则的意思是，绝对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不懂。」
「我说的是不要「盲信」，不要「不经检验」地相信，而不是不要「相信」。虽然是别人说的，但却经过我自己的理智思考与检验过，那就有理由可以相信。举个例子，假定今天是公主发明了解析几何，当您将这些概念与公理清楚地展示给我看时，我也发现当中没有一点错误可以隐藏。这时我接受你的看法仍然是遵循规则一。」
「所以重要其实不是是谁的，而是我有没有透过理性思考去检验它。要彻底地怀疑，再用理性检验。」
「没错。」
「那我了解了。请解说规则二。」
「规则二，当面对难题时，要把难题拆成一个个小的部分，以便一一思考与解决。」
「听来合理。」
「这规则很简单没错，不过我还是举个例子。盖一间好的学校是个需要用理性解决的难题，但这个难题太大，没办法一次解决，所以我们会试着.....」
公主突然打断他的话道「让我来说，所以我们会把好学校分成好的老师跟好的校园，再想办法一一解决，对不对？」她已经开始主动思考，享受思考的乐趣。
「没错，甚至好的老师我们也会分成几个不同的科目，再慢慢去寻找。理性思考会将复杂的事物分解为许多简单的部分，再加以解决。」
「规则二好合理，好简单。」
「这些规则不特别难解。既然妳的理解没问题，我们进到规则三。规则三是思考时要按这先后次序从最简单容易了解的想法开始，一点一点逐步组合，慢慢达到最复杂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像把船分成船头、船体、桅竿之类的，然后再一次结合？」
「有些类似，但你说的是具体事物的组合，规则三说的是思考元素的组合。较直接的例子像是我们在几何证明时，会把几个小定理依次结合起来推出更复杂的定理。或者阅读时我们从一些简单清楚的句子开始了解，依次序组合起来，推敲一篇文章或作品的意思。」
「所以规则二像是分析一样拆解，而规则三却像是把东西装回去的组合，这样吗？」
「是的，你学得很快。」
「谢谢老师，那最后一点呢？」
「最后一点更简单，那就是在任何的情况下，都要尽可能全面地考察问题，反复不断验证，确认毫无疏漏为止。」
「举个例子？」
「如果我跟你说钻石是一切事物中最硬的东西，我所指的是目前我们所发现的事物中它是最硬的。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越来越多，也许会发现有些事物比钻石更硬。」
「是的，的确有可能有新的发现。」
「所以有时候对真理的追求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才智与聪明，而是反复的验证与考察。」
「所以我们在任何的情况下，都需要反复验证某些想法的可靠性，对吗？」
「是的，你已经了解了这四个原则: 怀疑、分析、综合以及反复查验。谨记这四者，真理之门将为你而开。」
碰的一声! 真理之门还没开，图书是的门倒是开了。图书室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响，有着雪花胡子的男人大力推开门，男人头上的瑞典皇冠说明了他的身分。
「克里斯廷!」国王古斯塔夫二世对克里斯廷大吼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的数学课已经结束了。」国王不满地大力挥手怒道：「结束了。」
「是的，父亲。已经结束了。」克里斯廷对父亲说道：「我只是向笛卡儿老师道别，并请教一些智能。」
「智慧？」国王冷冷地道：「我们皇室需要平民的智慧吗？」
公主直视着国王的眼睛，用一种坚定的语气道：「是思考方法的智慧，我认为我们不管身为国王，或身为百姓，只要是会思考的人，都有机会用的到。」她的眼神发亮，像是能穿透古斯塔夫二世的心一样。
古斯塔夫二世突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他只好大吼道：「把公主带走。」
最后一堂课之后，笛卡儿没有再见到公主。时势把他们分离，没有重逢的机会。1650年的二月1日，笛卡儿死于肺炎，享年54岁。
后记
笛卡儿
Rene Descartes，近代法国著名数学家、哲学家。生于1596年3月31日，卒于1650年2月11日。被称为「解析几何之父」，在哲学上亦为现代哲学的开创者。笛卡儿的哲学又被称为理性主义的哲学，与经验主义的哲学半分天下，各执一方。
本篇故事改编自笛卡儿的虚构浪漫轶闻，笛卡儿于1549年间的确有当挪威女王克里斯廷的数学老师，不过当时克里斯廷已经登基为女王，因此此轶闻不可信。故事中的四条思考原则出自于笛卡儿1637年出版的《Discours de la méthode》(中译为《方法导论》)一书。
笛卡儿闻名的「普遍怀疑」的主张，其实就是原则一，这条原则对推翻中世界的传统哲学，发展近代科学精神有很大的帮助。彻底检查知识的合理性之后，笛卡儿认为知识有个牢靠的出发点：「我的思想的存在」，这是他有名的格言「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的由来。这个主张突出了知识中的主体的重要性，也是知识问题上相当乐观的想法。
除了数学与哲学，笛卡儿对物理学、光学、心理学乃至于神学论证都有许多重要的洞见。他终身未婚，或许这是后世为他留下一些浪漫故事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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