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花园
2015/10/4 哲学园

     公元前371年,雅典。

     雅典城郊,某庭园前的告示牌写着:

     陌生人,你将在此过着舒适的生活。在这里享乐乃是至善之事。

     少女拉结伫立在告示牌前面,她十分好奇庭园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拉结从小就比别人聪明,讲话学字更快也更多,大部分雅典穷人,无法像她理解这么多字,也不会像她想这么多。

     尽管威名远播,亚历山大的伟大远征不但没有帮希腊人改善生活,反而让原有的文明世界因战乱而衰落,雅典穷人越来越多。大部分穷人劳苦一生仍无法温饱。

     这里是「花园学派」。雅典人都说这是邪教,里面住着巫师、染病的妓女、强盗、骗子还有痲疯病人。靠近房子会被诅咒、染病或被杀死。城里人讲的绘声绘影,就是没有人亲眼看到过。比起这些街坊的传闻,拉结还比较相信文字的力量。

     拉结觉得这句话真是有意思,出了神。回神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个男子正望着她。

     男子有标准希腊鬈发,直挺的鼻子配着细薄嘴唇。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男子双眼透着光芒,光芒却没有丝毫锋锐的感觉。他的身材看起来过于瘦弱,肤色也不明亮。不过只要一加上眼睛,整个人感觉就充满了生气,他眼中精神的光亮,抵的过一切身体上的不佳。

     男子看来年纪可能比拉结大一点,但可能只有 5 岁以内的差距,我们姑且称他为少年。

     少年主动对拉结道:「妳是来学习的吗?」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

     「学习?」拉结回答「学习什么?」

     「哲学。」

     「哲学?」拉结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什么是哲学?」

     「哲学是开启通往幸福大门的钥匙。」少年露出微笑:「了解哲学,就知道如何才能追求到幸福。」

     拉结感觉自己灵魂的琴弦被拨动。

     「大师!」

     少年身后传来叫唤。跑来一个很胖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大师!你今天要出门吗?」他把身体蹲低,头低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喘气。

     「是。」少年对他微笑道:「散步而已,别担心。」

     胖子突然看到拉结:「她……」

     「一个朋友。」少年回答。拉结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觉得这少年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让人安心的感觉。

     「别担心我,你先进去!」少年对胖子道。

     「喔!」胖子转身往屋子里走回去。

     「愿意陪我散步吗?」少年微笑道。

     拉结觉得自己好像不该答应,可是却无法拒绝,少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与魅力。

     「你们到底在那间大房子里都在做些什么?」

     「享受幸福或者寻找幸福的钥匙,就这两件事。」

     「幸福的钥匙?」

     「大多数人通往幸福的门都是锁起来的,需要一把钥匙来打开。」

     「锁起来是什么意思?打开又是什么意思?」拉结的问题很犀利,但她自己不知道。

     「这样讲好像很抽象,或许妳待会就会看到,幸福怎么被锁住,又该怎么打开它。」

     两人前方出现了一个全身长满脓包烂疮的野人,斜躺在一棵蓖麻树旁。野人因疼痛不断哀嚎,身上烂疮臭不可耐,引来了大批苍蝇,远处还有几只猎狗在等他自然死亡。

     「我诅咒天,诅咒地,诅咒我出生的日子。」那野人大叫。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拉结走过野人的的身边,野人喊道:「混身痛,痛得不得了。」

     拉结觉得很恐怖,不敢转头,伤口的腐臭味仍阵阵传来,拉结闭住气往前走,却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来。

     「烂疮痛很难耐。」少年蹲下来对野人说:「但只要愿意,很快就可以解决它。」少年抬起头,对拉结喊:「快来!第一把幸福的钥匙来了。」

     「钥匙?」

     「对!先来帮忙。」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捡木材,生火烧了一锅热水。少年从怀里掏出小刀及针线扔进热水锅里。少年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准备工作做好后,少年拿着开水滚过的小刀对着野人说:「忍耐一下,我会治好你。」

     野人大叫。

     少年用利落刀法削去野人身上的脓包。清除干净,再从怀中掏出猫荠草与薄荷制成的止血药,替野人敷涂伤口,伤口太大就把附近的皮肤用煮过的针线缝起来。在处理过程中,苍蝇已经少了一大半。少年最后又拿出艾草与天竺葵叶子制成的驱虫粉,涂在野人身上后最后几只蚊蝇也散去了。

     「还痛吗?」少年问野人。

     「好多了。」野人答道。

     「只要面对痛苦,想办法解决,痛苦通常很快就会消失。」少年对两人道。

     野人身上仍有脓臭,不过现在连他自己也开始闻到,少年对他说:「前面过去的那个山坡,有一大片熏衣草,滚一滚身上的臭味就会消失。」

     野人一声谢也没说便走了。刚刚专注无比的少年突然像泄气皮球,连续咳嗽,越咳越低,整个人蹲了下来。

     「你还好吧?」拉结拍拍少年问道。

     「还、还好。」少年边咳边答道。

     「真没礼貌。」拉结道:「还多亏你救他。」

     「这是人的天性,他只是急着去除自己的痛苦。他的感谢不能增添些什么,倒是他快点将痛苦去除,能为世界增加更多的善。」

     「道谢又不会损失。」

     少年转过来看着拉结微笑:「但也不会增加什么。而且妳说错了一点:是『我们』救了他。」

     少年的笑容超然,一种不管身在任何痛苦都能淡然处之的笑容。

     「你生过病吗,还是正在生病?」不知道为什么,拉结突然问了。

     少年似乎不愿意正面回答,目光移开看着远方:「其实只要面对痛苦,想办法解决,痛苦通常很快就会消失。」

     「……也有一些病痛或痛苦,很久都不会消失。」拉结回道。

     「长久无法消失的痛苦,你的心灵与身体会连手找到方法忍受它、习惯它。痛苦会消失是必然的,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它还在。记得第一把幸福的钥匙:痛苦短暂,容易消失。」

     两人继续散步,不远处又遇到第二个人。这个人的衣服光鲜亮丽,马匹的装饰与装备华丽齐全,一看便知身价非凡。这个人边走边叹息,喃喃自语。

     「我追寻过各式各样的快乐,可是都很短暂。」富人自言自语。

     拉结很讨厌这种什么都有,却要像死了亲人一样无病呻吟的人。她压低头掩饰自己不屑的表情快步通过,却发现同伴又没有跟上。

     「先生!」少年喊住那富人:「先生!请停一下。」

     富人没精打采地转过头,望着少年:「你说我?」

     「是的,正是你。我听到你对人生有所感叹。」

     「是啊!」

     「请让我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富人一长串的发言,让拉结觉得这人好像需要别人听他讲话。故事就是一个什么都有却抱怨自己不快乐的故事。

     「快乐无常、短暂,没有『真正的快乐』。」富人道。

     少年转过来对拉结轻声道:「注意,这是第二把钥匙。」他回头,笑嘻嘻地对富人说。

     「容我这样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花朵。」

     「为什么没有真正的花朵?」

     「花朵都是短暂的,有限的。」

     「真正的花朵本来就是短暂、有限的。花有它自己的季节,不是吗?」富人回道。

     「既然如此,那快乐为什么一定得要是长久的,才叫做真的快乐?」

     富人突然喊「啊~」了一声,然后沉思半刻,回问道:「可是许多哲人都说,短暂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难道不对?」

     「是你的理解不对。」

     「哪里不对?」

     少年答道:「哲人沉思了解到快乐的重要,发现快乐之于生命,就像水之于生命。但过程中却发现有些快乐,事实上是假的。」

     「假的?」这次是拉结发出疑问。

     「假快乐会引起更多不满足的快乐。如果有人在海上漂流,觉得口渴想喝海水?」

     「喝了会死。」拉结答道。

     「为什么不能喝?海水又没有毒。」富人回道。

     「海水会越喝越渴。」拉结不服气回道。

     「为什么会越喝越渴?」富人回问道。

     「因为……」拉结涨红了脸,却答不出来。

     「没关系,够了。」少年对拉结微笑:「海水盐分太多,人的身体处理排除盐,但身体处理掉盐的时候,却需要耗费水分。所以只要一定盐分以上的水,当水分不够处理掉盐分时,就只会越喝越渴。」

     「我本来也知道。」拉结不服气。

     「所谓假的快乐便是如此。表面上满足你的需求,让你快乐,却让你一直想追求更多,最后你的心灵不满足的时间,比满足的时间还多。古人发现这种不快乐常常是短暂的,所以对短暂的快乐格外小心。但绝非因为『短暂的快乐就是假的快乐』。」少年回道。

     「我经历过的一些短暂快乐,其实是真的快乐?」富人感觉有点渴。少年没有答腔,他解下腰间的装水皮带,倒出水来分给拉结与富人喝。

     「好凉好好喝啊!」富人忍不住道。

     「你现在感受的就是真正的快乐。短暂、真实而且很容易感受到。」

     富人身体好像被电流过,他低语着,然后抬起头来,对少年说:「大师,我终于了解了,我不会再迷惑了。我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少年微笑道:「分享与友谊能让世界的快乐总量变大,也能让你自身的快乐质量提升,这是你该追求的。」

     「谢谢您!大师。我一定会记得的。」富人欢天喜地离开。

     「我不明白。」

     「其实你明白,只是有些经验还不能体会,得等人生经历。妳先把第二把钥匙记下来:快乐容易寻得。」

     第三位怪人穿着像祭司,拿着一枝有刺的树枝鞭打自己。他一边打,一边大喊:「神啊!原谅我!」,树枝的刺将他的身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人第一眼看上去根本是个疯子,拉结讨厌见血,快步通过这个人的身边。却发现身边的同伴第三次没有跟上。

     少年对祭司道:「您,为什么要惩罚自己,以求神的原谅呢?」

     「因为我触怒了神,我得罪了神,我在心中有了邪念。」祭司回道。

     「什么样的邪念呢?」

     「我对日复一日的神庙事务感到疲倦,开始抱怨,忘了我在为神明服务。」

     「什么样的神明?」

     「造天地万物的神明。」

     「您是说有能力创造一切事物,造山填海只一眨眼的神明,而您在为祂服务?」

     「是的没错。」

     「依我看来这样的神明,根本不需要你的服务。如果祂需要你的服务,祂看重的一定是你的心意。而不是你实际的作为。」

     「你说得没错,正因为祂看重的是我的心,所以我如此惶恐。」

     「神明如果看重内心,那祂查验的必定不止是现在,而是一直以来的诚心。假定你有个儿子20年来一直遵循你的教导,只有最近对你有些不满,你会因此怪罪于他吗?」

     「我想我不会。」但祭司似乎听出少年话中的意思,他回道:「但因为神是公正的,祂对于罪恶十分厌恶,所以容不下一丁点儿的犯错。」

     「你说神是公正的,是因为祂容不下一丁点儿的犯错?」

     「是。」

     「神明会离弃你,惩罚你,就如同真正犯罪的人一样?」

     「这个自然。」

     「在我看来,把心底邪念跟真正的犯罪混在一起惩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正的事情。过错有大小,邪念有深浅,犯罪有轻重。不把这些仔细分开,依照实情审判,而将全部人一起惩罚,是再荒谬不过的事情。我不懂,你到底在哪个意义上称神为公平的。」

     「神明标准太高......」

     「标准高与公平是两回事,依学生的程度订定考核的标准,这是连最资浅的老师都知道的道理,查验人心的神明岂会不知?」

     祭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的邪念神并不在意,因为祂了解一切。祂会依实情来审判。神若喜悦你,祂必定是用爱子一样的态度待你,所以你勿需担忧。神若憎很你,祂必定是用仇敌一样的态度待你,所以你无法逃避。神若是智者,祂必定是用明察秋毫的态度待你,所以你不需隐瞒。既然躲不掉祂的安排,逃不开祂的目光,骗不过祂的智慧,你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少年故意拉长语尾,带入最重要的篇章。「就是不要僭越自己的本分,随性揣测神意。像你这样,用自己混乱的标准却归之于神,这是妄称神明。」

     「妄称神明?」

     「不要妄称神明。假装不存在神明,却服从自然的安排,是这个世界上最符合宗教精神的行动。认为神明随时随地关注着自己,是人心最大的傲慢。神明用自然的规律统驭万物,推动日月星辰乃至于整个宇宙,这才是配得上神明身分的行动。神明并不关心个人。」少年转过来对拉结道:「幸福的第三把钥匙:神明并不关心个人。」

     说完这一大段话,不管祭司满不满意这个答案,他终于离去了。少年从袋中取出面包,与拉结一起分食。

     「这面包有点硬。」拉结对他说。

     「太软的面包反而容易让妳的胃生病。」

     「你自己的生活明明过的不太好,却不去注意这些,一天到晚解决别人的烦恼。」

     少年微笑不答。

     拉结与少年最后遇到一群人簇拥著称为智者的老者前来求教。

     「大师,请您一定要救救我。」老者对少年说道:「我快死了。我听说您这里有克服死亡的方法。」

     「有吗?」少年摇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克服死亡的方法。从来没有过。」老者听到大师这样说,立刻挂上一脸失望的表情。

     「我这里有的,顶多是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克服死亡的恐惧……」智者思考了一下,继续问道:「那还恳请大师指教我克服死亡恐惧的方法,至少可以让我不至失去智者之名。」

     「请让我先请教你一个问题。我也想请您帮我克服对 X 的恐惧。你帮我,我帮你。」

     「这 X 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那你朋友见过吗?」

     「同我说话的都没见过。」

     「不知道?那 X 会伤害你或你的家人吗?」

     「平常讲的『那种伤害』的话不会。说实在我也不清楚,好像有害但也说不上来。」

     「你究竟怕 X 的什么。」

     「我只怕 X 终究有一天会来找我。」

     「既然你不知道 X,那么终究有一天会来找你的 X 有甚么好怕的。」

     智者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他突然「啊!」一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大叫:「这X不就是死亡吗?」

     「正解,当人气息犹存时死未降临,当死真正降临时人已不在。又何足惧?」少年回道。

     「大师,十分感谢你,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死亡不是会让我失去一切吗?」智者问道。

     「不会。」少年淡定地答道:「活着才是等着失去一切。年老使你失去年轻的身体,死亡使你失去年老的身体,仇恨使你失去亲人,死亡只是让你的亲人失去你,请你仔细比一比,到底哪一个损失比较大呢?」

     「伊比鸠鲁大师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测,老者拜服。」

     智者被众人簇拥离去。

     伊比鸠鲁对拉结道:「幸福的第四把钥匙:死亡无可怕之处。」

     「原来你叫伊比鸠鲁?好怪的名字。」

     「您呢?还不知您的名字。」

     「我叫拉结。你到底几岁了,连那个老人都叫你大师。」

     「我 36 岁了,你应该 16 岁吧」

     「你怎么那么老!你看起来明明就……」

     「先别计较这个。记得我告诉你幸福的四把钥匙,人生四帖药方。

     痛苦只是暂时的,

     快乐容易寻得,

     众神不关心个人,

     而死亡没什么好怕的。

     所有人生的问题,都可以在此找到答案。」

     伊比鸠鲁大师露出了笑容,瘦弱却充满了勇敢力量的笑容,彷佛能克服世界一切不幸般。

     「谨遵这四者生活的地方,就是至善花园。」这是拉结记得大师说的最后一句话。

     终生清贫又苦于病痛的伊比鸠鲁,却带给了这个世界快乐主义的思想。或许,这正是生命最吊诡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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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伊比鸠鲁生于公元前341年,卒于公元前270年。古希腊哲学家,伊比鸠鲁学派之创始人。伊比鸠鲁学派继承德谟克利图的原子论论点,提出一种与柏拉图主义完全不同风貌的唯物论想法的哲学。

     伊比鸠鲁学派是希腊化时代三大学派之一,另外与之齐名的还有斯多葛学派,与怀疑论学派。伊比鸠鲁哲学以伦理学为核心,认为价值判断源自于感官的快乐与痛苦,主张道德是能产生长久快乐的行动。除此之外,伊比鸠鲁也辩护灵魂自由、认为神明不关心人类,主张死亡并无可惧之处。

     本文取自伊比鸠鲁派所谓四药方:「神不足惧;死不足忧;乐于行善;安于忍恶」之说,不太确定这是否是伊比鸠鲁本人的思想,但其主旨清晰足以为唯物主义的代表。由于充满现世主义与唯物主义的色彩,伊比鸠鲁的论点也常被后人用来攻击基督教思想。不过英文中的伊比鸠鲁主义有一种单纯追求当下感官快乐的贬义,其实是不正确的。伊比鸠鲁追求的不是当下的、立即的快乐,而是一种长久的,宁静的,远离痛苦的状态。诗人卢克莱修也是另一位有名的伊比鸠鲁思想家。

    http://www.duyihu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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