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学费的普罗塔哥拉斯
2015/10/7 哲学园

     本篇故事的主题:

     辩士学派、诡辩、相对主义、强者的正义、道德相对主义、宗教的不可知论。

     (旁白、普罗塔哥拉斯、苏格拉底、街童、富人、众人、贵族、仆人)

     公元前433年,雅典。

     雅典今日热闹非常。

     「普罗塔哥拉斯来啰!」

     「全希腊最聪明的普罗塔哥拉斯来啰!」街童边跑边用清亮童音叫喊。

     他们身后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一群人簇拥推挤,引颈张望。这群人由各种不同的身分地位的人组成,有出身不凡的贵族,有家财万贯的商人,也有学者、律师与老师,甚至有一贫如洗的乞丐与穷人。众人都好像迎接救世主一般,等待「普罗塔哥拉斯」的莅临。

     普罗塔哥拉斯是有名的智者,顶尖的辩士。善辩且聪明过人。据说他的口才能开释滔天大罪的犯人;令心如铁石的男子流泪。犀利的见解让困惑的人茅塞顿开;苦思者豁然贯通。他曾为徒利城编过法典,也写了一些关于宗教的论述。谣传他具有魅惑人心的能力,就连衣角也可以医病。

     无论传说真假,普罗塔哥拉斯在雅典刮起旋风肯定是真的。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雅典,所受重视大过同领域任何人。另外,普罗塔哥拉斯讲学收取高额学费,这在当时的希腊城邦非常罕见,引人忌妒。

     八位壮汉抬着华丽轿子。这轿子无顶无边,像个露天大椅子,披着华美绸缎。底端延伸出八枝长杆,搭在八位大汉肩上。轿底一大圈木框,用以隔开周围拥挤人潮。

     衣饰华丽的老者安坐其上。老鹰般的双眼,挺直的鼻子,全白利落短发,一脸干净整齐的白胡子。身材比一般壮年之人更为健美匀称。

     穷人在一旁对老者大喊:「普罗塔哥拉斯,对我们说话!」

     普罗塔哥拉斯被神化到只要听见他说话,就能让自己口才进步。他微笑,用带满珠宝戒指的手向周围挥手。苏格拉底也在人群中,他也对普罗塔哥拉斯感到好奇。

     游行队伍缓慢移向目的地:一位雅典富人的庭院,据说富人花了一大笔钱,才邀请普罗塔哥拉斯到他家作客。普罗塔哥拉斯稍后将在富人庭园中简短演讲。明天开始则是以高额学费讲学一周。想听免费的,就只有今天。

     苏格拉底很幸运,一直卡在靠前面的位子。挤进庭园时,旁边守卫还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队伍进了庭园后,富人带着全家大小出来迎接智者。

     「普罗塔哥拉斯!我的老师!希腊的智者!雅典白日的阳光依旧无法遮住你智慧的闪耀。真是幸运能让您光临我的家。」

     「我的老友,感激你热情的招待。」普罗塔哥拉斯回道。

     庭园中早已架好专用的讲台。因为庭园里的人太多了,守卫现在已经挡住门口,不让陌生人进来。现在在庭院里除了苏格拉底之外都是一些贵族或有钱人。苏格拉底挤在讲台旁的第一圈,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贵宾席。

     普罗塔哥拉斯换上朴素穿着,去除炫富的珠宝,目光却更显得更锐利,他的声音有种穿透的力道,像把锐利的名刀。

     「很高兴见到各位雅典的好朋友们,今天我个人能受邀前来,实在十分荣幸。」普罗塔哥拉向听众朗声问道:「各位找普罗塔哥拉斯来,为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聆听真理,增长智能。」一位声音宏亮的贵族回答道。他说完群众不住地点头。

     普罗塔哥拉斯微笑道:「我听过一个比喻:真理是一件被锁在箱子里的唯一珍宝,唯有有智慧的人能打开。而各位请普罗塔哥拉斯来雅典,正因他握有箱子的钥匙,是不是?」

     众人再度点头。

     智者转换表情,对大家道:「很可惜这个比喻是错误的。如果这是各位请我来的原因,那么各位对我的邀请其实也是因错误所造成。」

     「错误?」众人没料到普罗塔哥拉斯一上台居然说请他的原因是错的,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普罗塔哥拉斯环视周围的听众,锐利眼神让周围的人不由自主专心聆听。

     「智慧的第一步是要指出最大的错误,拆穿最大的谎言,那就是真理是隐藏的,真理是唯一的,这些都是谎言。真理既没有被锁起来,也不是唯一的,真理是随手可得的东西,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以是真的,只要符合他自己心中的尺度就是真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合乎尺度的事物就存在,不合乎尺度的事物就不存在。」

     「任何人说的话都可以是真的?」听众中有人覆诵。

     普罗塔哥拉斯用坚定的语气说:「是的。个人才是决定真理的标准,真理并没有唯一性。风吹在身上,你若觉得是凉的,那就是凉的。你若觉得不是凉的,就不是凉的。真假完全依个人而定。」

     群众陷入一阵私语骚动,显然有人有不同意见。

     普罗塔哥拉斯再度用坚定的语气道:「这是各位要迈出的第一步:承认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才是智慧的开端。」

     「我不同意。」苏格拉底发出疑问,他声音也像一把刚出鞘的宝剑。他道:「如果照你所言真假都是相对的,那我们讨论事情的真假对错又有什么意义?」

     刀剑互击,迸出火花,群众沉默不敢发声。

     普罗塔哥拉斯对苏格拉底微笑道:「有意义,非常特别的意义。个人是真理的出发点没错,但当一群人谈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时候,真与假就是『说服』。强者有办法说服其他人他的想法是对的,那就是一般人所谓的『真理』。对欠缺智慧的人来说,真理就是强者制定的个人真理。对于聪明的各位来说追求说服别人的方法,就是智慧。」

     「真理就是强者的真理?」一个贵族对自己覆述着这句话,普罗塔哥拉斯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苏格拉底身边的人丝毫不敢出声,但苏格拉底脸上没有任何屈服或恐惧,他朗声回击:「我跟你的想法不同。我认为真假取决于『事实』,而不是取决于『个人』,有时或许因为信息不足难以断定,但每件事都有确定的真假。个人的辩论与说服仅在信息不足时帮我们分辨,而非真能『决定』真假。罔顾真假,不择手段地进行说服,本身就是违背理性的思考。」

     刀剑再度互击,迸出火花,群众沉默不敢发声。

     智者正面接招:「我的意见与你相反。对一群人来说,『真理』完全等同于『说服』,『强者』的说服,『强力』的说服,与『事实』根本无关。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说服我吗?」

     苏格拉底聪明过人,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回道:「认为一切真假都由个人决定,难道跟你自己的说法不是会自相矛盾吗?你说口口声声说这件事『真确无疑』,但立刻又说『真确无疑』是『个人』的看法。前后比对,你根本就否定自己说出的话。」

     刀剑第三次,互击虽然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但这是一个非常犀利的提问,场面完全变成两人辩论的舞台。

     普罗塔哥拉斯回道:「十分聪明的问题,值得回答。我不认为自己的说法矛盾,因为我正在说服你们。你被我说服相信这事也好,最后辩论赢过我也好,两者都是『说服』。不过,既然你坚持辩论中必有事实能定真假,如果我能举出具体辩论实例,提供所有必要信息,却让你无法决定双方所言孰真孰假,你就愿意接受我的论点吗?」

     「只要例子够清楚,信息够完整」苏格拉底身后也有些人跟着点头。

     「好的,众人都是我的见证。」普罗塔哥拉斯把手背在后面,胸有成竹:「我曾教一个年轻人打官司,订下契约,载明当年轻人打赢了第一场官司后,不管是什么样的官司,就得立刻付我学费。」

     众人静听。

     「后来这个学生毕业,却一直没有付我学费,理由不是因为官司打不赢,而是这个人毕业后没去当律师。他根本不打官司所以没有任何胜诉机会。」

     「这倒是一个不付学费的好方法!」富人回应,几个人笑起来。

     「的确。」普罗塔哥拉斯回道:「不过我可不能做白工。我生气地告上法院,请学生还我学费。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因为这场官司不管输或赢,学生都要付我学费。」

     「为什么?」许多人露出疑惑神情。

     「因为这场官司若赢,依照官司结果,学生应该付我学费;官司若输,依照契约,不论何种官司,学生已经打赢第一场官司,学生应该付我学费。你说对吧,先生?」

     大家都笑称没错,苏格拉底则是陷入了沉思。

     「故事还没完,这位学生也提出反击。他认为不管这场官司的结果如何,他都不需要付学费。理由也是绝妙!」普罗塔哥拉斯刻意卖了一个关子。

     「那是为什么?」

     「因为学生辩称,如果这场官司若赢,依照官司结果,学生不需付学费。但这场官司若输,依照契约,学生并没有打赢第一场官司,所以学生还是不需要付学费。所以不管输赢,他都不需要付学费。若案例中契约效力跟法官判决拥有相等的法律地位,那在此针锋相对的例子里,两人究竟孰是孰非?」

     有人被说服了,开始猛点头。苏格拉底沉默思索,他发现这个例子中双方的理由交错缠绕,若两个理由地位相等,一时难说答案。因为所有人都等他答话,他只好先说:「这个例子的确具有争议,但其他状……」

     「其他状况?」普罗塔哥拉斯像是有预谋般立刻打断了他。他道:「你正所要说的跟一个输光自己财产的赌鬼根本没两样。安慰自己刚刚这把有问题,但新一把就不会输了。不是吗?」

     苏格拉底还是答不出话来。

     「只要强到足以驳倒对手就是真理,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普罗塔哥拉斯满意地做出结论:「永远记得,真理是个人的,但强者的个人真理却是普遍的。」众人安静,无人能反驳他的论点。

     一个有着学究气息的贵族小声地对旁人道:「如果只在乎辩论输赢,不觉得有些违反道德吗?」这话也被耳尖的普罗塔哥拉斯听到。

     普罗塔哥拉斯微笑地问他道:「请问您所说的是哪一种道德呢?」

     贵族慌张地回问:「哪种道德是什么意思?」

     「各民族的道德有很大的不同。有些民族认为杀牛是不道德,有些民族认为杀猪是不道德。有些民族认为自杀的是有尊严的死法,有些民族谴责自杀是邪恶的行为。违反道德,违反哪一种道德?」

     「良心?」苏格拉底帮贵族接了下去。

     「良心?」普罗塔哥拉斯提高音调,掌控群众的注意力:「我们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彼此的良心,良心跟我们彼此的感觉一样,都是绝对个人的,良心也因人而异,不是很合理吗?」

     普罗塔哥拉斯再度微笑看着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还是没有答话。

     「你们的反驳很好,越多提出有说服力的反驳,你们就越接近真理。因为真理就是说服!」

     「那神明呢?有人说道德来自于宗教,道德与良心都是神明的旨意。」有人再问,不过这个问题,也在普罗塔哥拉斯的意料之内。

     他从容地答道:「任何人只要注意过宗教的多样性,就不免对神明抱有疑虑。太古时代崇拜对人类有用的日、月、河流等。慢慢把有用的人事物也列入膜拜系列: 谷神、酒神、牧神等。不同文化地区的神明不同,反映的正是他们自己生活型态的不同。感恩或许是好事,但若说到宗教崇拜的神明,我个人没有把握说祂们存在,也没有把握说祂们不存在,两者都是极难确定的事。人类生命渺小而短暂,这妨碍了对永恒神明的知识。」

     「可是有人宣称他们能知道神明......」

     「谦卑是对神明最基本的敬虔,大言不惭的神明代言者,才是骗子与最不敬神明的人。渺小的我们最好谦卑保守,只以自己的感觉为裁决。而当面对众人时,说服就是一切。」

     群众又再多问了一些关于真理、道德、宗教之类的问题,不过大多是老调重弹,只是让他把说过的内容解释的更清楚而已。苏格拉底没有再发言,虽然他对普罗塔哥拉斯的说法有些不满,不过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现在仍无法完全驳倒他。

     开始有人问如何培养说服别人的技巧,普罗塔哥拉斯见时机成熟,笑道:「终于进入实际的辩论导论了,我只挑基本例子先说,以后课程中再慢慢铺陈与讨论。」

     普罗塔哥拉斯接着举了个精彩的法庭辩论例子,详细讲解完之后,有个仆人拿出锣,边敲边大声叫喊:「想听更多精彩的例子与解说?欢迎成为普罗塔哥拉斯老师正式的学生,让你的思考锐利,口才进步,无人能敌。老师这次来雅典的行程只收三十位学生,现场报名前十位学费还有优待。」

     语毕众人立刻争相恐后去报名,挤得水泄不通。苏格拉底看着得意的普罗塔哥拉斯,脸上挂着不满的表情,转身离开庭园。

     普罗塔哥拉斯带着愉快的表情坐在为他准备的华贵椅子上。拜服在他脚下的人们为他带来了财富与荣耀,普罗塔哥拉斯七十岁过世于往西西里岛的船上,柏拉图称他死时声势极隆。

     【后记】

     普罗塔哥拉斯(公元前490-420),古希腊哲学家,诡辩学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辩士是当时古希腊特殊的身分,身兼哲学家、演说家、专业教师甚至是律师等职业于一身。辩士共同特色是否认客观的、绝对的真理,主张真理取决于具体的辩论与个人利益。柏拉图在《对话录》中对辩士学派多有描述批评,也因此让我们更清楚他们主张的全貌。

     著名的辩士有普罗塔哥拉斯、葛尔奇亚斯等人,他们常常是重要政治人物的顾问,普罗塔哥拉斯编过一套法典。普罗塔哥拉斯强调知识取决于个人感知,对他来说,所有的想法都可以相对于某人来说是对的。这种观点哲学中又称为「相对主义」,相对主义在哲学中常代表不好的风评,但的确也算是某种处世的智慧。

     「强者即真理」或许是这种论点一个不好的结果。这个故事构想于普罗塔哥拉斯二度到雅典,但故事中反对他的苏格拉底也是这个时代的雅典人。不少例子如风凉与否与学费辩论的例子皆出自于《对话录》。另外,「强者即真理」也是柏拉图在〈理想国篇〉里中透过苏格拉底的口一直要反驳的辩士论点。

     最后道德怀疑论与宗教的不可知论部分可能不是普罗塔哥拉斯的主张,有其他辩士的意见在其中,但为了增添风格,将它归之于故事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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