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主义
2015/10/7 哲学园
本篇故事的主题：
怀疑主义、皮罗主义、不可知论、保持中立、心灵的平静。
(旁白、皮罗、西德谟、提蒙、船长、水手)
公元前330年，爱奥尼亚。
皮罗先生是个奇特的人，他的口头禅是「不一定喔～」。
皮罗先生看见上半篮有虫的苹果，旁人说：「这篮苹果全长虫了。」皮罗先生回道：「不一定喔～」仔细翻找这篮苹果，真找出两三颗好苹果。
皮罗先生看见一堆看来臭掉了的鸡蛋，旁人说：「这篮鸡蛋全臭了。」皮罗先生却回道：「不一定喔～」仔细翻找这堆鸡蛋，真找出两三颗好鸡蛋。
皮罗先生并非总如此幸运。
有次朋友劝他别走一条常有强盗出没的路，他还是走了，却被强盗抓起来，差点被杀。朋友嘲笑他，他只淡淡回了一句：「至少我证明被强盗抓起来又不一定会死。」
强盗事件之后，许多人都把皮罗先生当笑话，不过，他并不急着辩驳。
某一天，皮罗与友人一同搭船运送货物。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早晨，万里无云的天空配上和煦的阳光，地中海湛蓝的海水平静宛如巨大蓝宝石。
船长道：「天气真是好，开船的好日子。」
水手道：「对啊!今天天气好极了。」
除了船长与水手之外，还有三位送货组员，不久又到了两位。西德谟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埋怨道：「亏我带了雨伞。」西德谟是皮罗的朋友，比皮罗年轻，个性纯真直率。他就是警告皮罗别走强盗路线的人。事件之后他对皮罗的话相当轻视。
西德谟身后跟着一个比他更年轻，也是这次运送计划组员之一的提蒙，一样天真直率。他是西德谟的朋友，不认识皮罗。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出海，却是初次参与这条运货航线。
提蒙对船长喊道：「船长!要带多少水？」
船长调整着帆桅回喊：「一壶水就够了，你以为我们能去多久？搭个顺风船，马上就回来。」
这是艘地中海常见的三桅帆船，载客人数不超过10名。水手熟练地从船上跳上码头，补充道：「带太多东西船反而让船跑得慢。」
西德谟站在码头边放下行李，露出无奈的表情。
船长嘲笑道：「你带这些干嘛？钓竿？雨伞？有常识一点好吗？我们是在船舱里!」
「我第一次出这条线的任务。」西德谟回道。
「先暂存小货间!我们愉快出航，迎着晚风回家，搞不好下午过一点就回来了。」
水手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你说皮罗吗？我不知道，他等一下就会来了。」西德谟转身过去跟提蒙说：「等一下你会看到我之前跟你说那个超级怪人。」
「你说那个什么都说不一定的人吗？」
在准时范围内，皮罗背着大背箱走了过来，背箱上插着雨伞、鱼竿还绑着一捆绳子，箱子里除了衣服甚至还有工具，装填扎实，吓坏所有人。
「您好，我是今天的组员皮罗。」皮罗是个有着鬈曲黑发，细长眼睛，身体细瘦讲话慢条斯理的人。他看起来不特别精明，但感觉起来却也不笨。
「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船长皱着眉头问道。
「未知的路线我考虑的较多，所以多准备了一些东西。」
船长口气微怒：「天气这么好，你不相信我的航海技术吗？」
皮罗回道：「我只是纯粹个人容易担心，并没有否定任何人。」
「皮罗先生，你又带着神秘大箱子出门了。」西德谟走过来，话语中有嘲讽。
「上次多亏它，我才能捡回一条命。」皮罗像是装傻。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那条路有危险。」西德谟继续追杀。
「我知道，很感谢您的忠告，但我只能说我最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了。」
「你今天真的要带着这个箱子吗？套句你常说的话，不一定用的上喔。」西德模挑衅的语气越来越强烈。
「是的，但也不一定没有用。」皮罗回道。
「一定没有用!」船长用坚定的语气道：「老天!我航海这么多年了!我是专业的。」
水手也也帮道：「对!我们船长航海经验丰富，判断绝对不会错的。」
「是啊!今天天气很明显特别好呢!」提蒙也帮忙说话。
「谢谢大家的建议。但是……我最怕这种情况。越是大家深信不移的事情，我越害怕会有『不一定』出现。」
「你……」船长有些生气，水手拉着他，提醒他理智一点。他随即道：「好!这箱子太大，如果上船算是货品了，我要收费。」
「多少钱？」皮罗算了运费给船长。
西德谟转身对提蒙说：「我说怪人吧……」
皮罗带着他的大箱子上了船，西德谟与提蒙在一边聊天，天气依然晴朗。
「出发啰!」水手大喊。
载着五人的小船，在晴朗天空的祝福下出航，碧蓝色的清澈海水，看不出一点未来的迹象。航程一开始十分顺利，三位非航海人员在船舱里，西德谟一直与提蒙在聊天，皮罗则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一份卷轴。
「皮罗!」西德谟走向他道：「看来你会读字。」
「我识字。」
「你看过书吗？」
「我看过书。」
「那你能否告诉我书到底有什么好看？识字的人不是都说书很好看!」
「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不是全部都一样。」
「怎么辨别好书坏书？」
「你认为好人与坏人怎么辨别？」
外面忽然一声雷声。三人奔出船舱，小船笼罩在厚厚的乌云之中，闪电大作，状况看来十分凶险。
「怎么回事？」西德谟问道。
「暴风云!」水手大喊。「你们有谁!到底谁得罪了神明？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暴风云出现？」
提蒙语气慌张：「我们该怎么办？」
「先回船舱!坐好!船要开始颠了!」船长长着舵，迎着风大喊道。
三人回船舱，气氛凝重。不出半刻，暴雨像瀑布一样地洒下，又有新事件发生。
「怎么开始滴水!」西德谟大喊：「这不是船舱？」船舱里开始滴下大大小小的雨滴，大概是船体年久失修，暴雨太大，舱顶积水。滴在西德谟的头上的水越滴越大，他忍不住愤怒地大喊：「天啊!早知道就带雨伞上船!」。
同一时间，皮罗十分镇静地从他的行李箱里抽出雨伞道：「我这支雨伞很大，大家一起撑吧!」
这个暴风雨云的意外真是谁也想不到，大家撑着雨伞挤成一团，船身不断剧烈摇晃，舱外忽然传来船体断裂的声音。
「我出去看看!」皮罗对两人道。
皮罗攀出舱外，发现暴风雨与巨浪已经完全包围了他们的小船，狂风正将小船的帆撕成碎片，巨浪打在船身上，像要吞没船体。
「救我!」水手大喊着。
甲板刚上来一个大浪，甲板上看不到船长，水手挂在船侧，差点被浪卷走。
皮罗紧握着船体部分当扶手，伸手拉住了一半身子挂在船外的水手。
「拜托请拉我上去!」水手大喊。
「等我!我一站稳就用力!」
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喀拉一声，木头桅杆断裂的轻脆声音，接着是桅杆慢慢倾斜，正往他们这方向慢慢倒过来。
「天啊!你快走!不然我们一定会被砸死。」水手喊道。
「可是你......」皮罗紧抓着他不放。
「相信我!不然我们一定都会被砸死的。」水手大喊道。他的身体又往外滑了一段，皮罗要是放开他，他立刻就会被海水卷走。
「不一定喔～」看着即将倒下的桅杆，皮罗喊叫着：「不一定!」
「一定，你快走!」
「不一定喔～」皮罗用最大的力气叫喊。
无情桅杆依照重力定律落下，但上天却彷佛听见皮罗的声音，最后一刻桅杆被凸出的舱顶卡住，没砸到他们。皮罗深怕再有危险的情况发生，赶紧把水手拉上船。
「帆坏了，没有人掌舵，我们的船要沉了。」
「如果我去掌舵的话你觉得可行吗？」
「一定没办法的。这么大风雨，掌舵可能也没用。」
「不一定!让我来试试看。你先回舱里，反正有人在舵前应该会好一点。」
水手爬进了船舱里，跟其他两个人坐在一起。
西德谟问水手问道：「外面状况怎么样？」
「很糟!我们死定了。」水手对其他两个人说，其他两人也一片沉默。
外面风雨虽大，不过过了半响，却传来皮罗在风雨中的歌声。
「不一定喔──不一定喔──暴风雨不一定能吞没我们──不一定喔──人生的不一定比一定更多!」
或许是太过惊吓、太冷或者早上吃的食物不够多，三个在船舱的人很快地睡去。一夜过去，刚升起的阳光照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悠悠醒转。
「各位伙伴!」
「伙伴？」西德谟睡眼惺忪地看着从舱外进来的皮罗。
「告诉你们两个好消息。第一，我只花了一夜就学会了如何开船。第二点，我们快在一个可能是无人的小岛靠岸了。」
「小岛？」提蒙回道。
走出舱外，天气跟他们那天出发的时候一样平静，不过已经没人敢再继续相信这平静会一直持续。他们发现自己的船停在一个小岛的海岸边。皮罗与西德谟、提蒙以及水手初次登上这个无人岛。
「这个岛，会有人吗？」西德谟问道。
「我不知道。」皮罗回道。
「这岛没人的话我们就注定死在这里了。」水手沮丧道。
「不一定。我们应该会有机会修好船，开船回去。」皮罗回道。
「有机会？你知道现在状况船有多难修吗？我们又没有工具？」水手沮丧道。
「不一定。」提蒙开始帮皮罗讲话了，他说：「皮罗先生救了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我的箱子里有工具。」
打开皮罗的箱子，里面几乎什么都有。从食物、简单的草药、鱼竿，刀子，小型的斧头，打火的用具，修理工具，还有一堆衣物。皮罗把它摊在四个人面前时，三个人都惊讶地合不拢嘴。
「皮罗先生!你根本就知道我们会到这岛上来吧!」看到如此完整的工具，西德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皮罗回道。
「有了这些工具，我们一定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水手破涕为笑说道。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可以努力看看。」
「皮罗先生说的对，那我们就一起努力看看!」西德谟道。
水手问接着道：「不过我有个问题要先问，要让船跑的话，有两种方式，我们要造桨还是要造帆？离岸边近的话用桨方便些。离岸边太远的话用帆快些。」
西德谟道：「我认为我们用帆比较好，因为我们不知道离岸边多远。」
提蒙道：「我认为我们用桨比较好，因为从回程来看的话，我们应该离岸边不远。」
水手问道：「皮罗先生认为呢？」
皮罗一副被吓坏的表情，因为大家都开始叫他「先生」。他摸着头，十分不好意思：「我认为？两个都造不行吗？」
西德谟拍着自己的头大喊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提蒙道：「皮罗先生说的是，充足的准备才能应付不可知的未来。」
接下来的船只修复工作很顺利，四个人合作寻找食物，修补船只。有了皮罗多带的鱼竿、绳子还有刀子，省去了很多麻烦事。另外，皮罗也是唯一对植物有比较多认识的人，所以找了一些他认为不一定吃了没事的植物，最后大家平安度过了修理船只的三天，还存好了船上用的补给。最后一天晚上，他们围着营火谈话。
「我们明天一定能成功，对吧？皮罗老师。」水手问道。
「如果让我来说，我还是会说『不一定』，我知道或许大家想听正面的话，但事实才是我们最可靠的伙伴。」皮罗用诚挚的语气回道。
西德谟问道：「难道老师觉得我们会失败？」
「不一定，对我来说还没发生的事情都是不一定，我们都没办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这就是我眼中的事实。」
「可是对未来我们总得下个判断，我们到底应该怎么说？」提蒙问道。
「我的建议是可以说，明天有机会成功或很有机会成功，而不是『一定』。」
提蒙问道：「那到底甚么样的想法才能算是『一定』？」
皮罗回道：「对我来说所有的看法都是不一定的，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观察角度、有限的经验与知识，做出的判断。观察有可能会出错，个人经验总是有限，而我们的知识也常常不够甚至含有错误。认清了这些点，你就会了解其实承认『不一定』才是面对事实。」
「但这样说会不会太保守，或太消极了？」
「保守或消极只是一种主观的态度，跟事实其实并没有关系。面对不一定的事实你可以消极等待，但你也可以积极面对，考虑各种可能性，做更充分的准备，让你更安全。」皮罗现在是最有资格讲这句话的人，因为其他三人就是靠他的准备存活至今。
西德谟回道：「有道理。」他已经开始放下对皮罗的轻蔑了。
皮罗继续补充道：「更关键的一点是，预留『不一定』的想法能让你保持平静的心情。外在事物的变化往往超出个人知识或控制之外，将自己的判断与欲望建立在变化的外物之上，就等于把我们的脖子上铐，再把链子交给事物。对事物可能的发展不加以判断，保持中立的立场，才能维持心灵的自由与平静，这才是保持『不一定』的观点最重要的原因。」
三人听了这话，开始沉思起来，最后也都了解了皮罗的智慧。
「皮罗老师，我看你真的十分有智慧呢!可是为什么，你之前会特别挑有强盗的路走呢？」提蒙问道。
「那条路其实不是我选的，而是同行伙伴选的。我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只好尽全力做准备。」
知道这件事的西德谟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他终于了解到，自己还没弄清楚事情就开始嘲笑别人是很不智的。
隔天，皮罗一行人乘坐修好的船顺利地离开了无人岛，顺利地回到希腊。后来西德谟与提蒙都成为了皮罗先生的弟子，他们建立了一个叫做「怀疑论」的学派，透过对任何独断的想法的怀疑与保留，做最充分的准备，并赢得内心的真正的平静。
【后记】
皮罗(公元前360到270年)是希腊化时代的希腊人，怀疑论(或怀疑主义)的始祖。他出身于希腊的爱奥尼亚，早年曾经到埃及与波斯去旅行，受到当时东方宗教与哲学的影响。
据说皮罗本人的生活与怀疑论的信条相一致，他常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会从高处掉落而跌伤、被热气喷溅而烫伤甚至被高速冲过来的马车撞伤。以他九十岁高龄应该相当仰赖于弟子的机灵。
西德谟与提蒙虽然是皮罗怀疑主义的门人，但时间点却不正确。笔者让他们穿越时空变老了几岁，并与老师进行一场对话。这个故事是彻底虚构的，而且刻意强调了怀疑论对未来可能的充分准备，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事实，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怀疑论的对现代读者意义。哲学讨论中怀疑论对于知识的彻底怀疑请看下一个故事〈独眼巨人提蒙〉。
皮罗为首的怀疑论在哲学上也被归为「不可知论」，意思是对一切抱持「不可知」的态度。这跟笛卡儿先怀疑一切再慢慢建构出知识的想法完全不同。你可以说皮罗式的怀疑主义对理性十分悲观，而笛卡儿只是利用怀疑的态度当工具来让自己更理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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