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的一个批判
2016/1/7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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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的一个批判

     Radical Embodied Cognition vs.Classical Embodied Neuroscience

     作 者:安娜?何布勒

     法国国家科研中心,认知科学研究所,语言大脑和认知实验室

     译 者:陈虹

     原文出处:《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沪)2011年第6期 第1-9页

     内容提要:随着经典认知科学失去半壁江山,认知神经科学已成为认知科学的主导范式。在《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2009)一书中,Chemero提出了取消主义纲领,即我们不必用表征概念来阐明认知过程。通过进一步考察认知过程的一些实例,可以看出表征的取消主义并不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立场。因此,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不是一个有效的研究纲领。

     关 键 词:认知科学/具身认知/取消主义

     一 引言:认知科学的诞生和发展

     和大多数人文学科一样,20世纪下半叶,心理学在美国学者威廉?詹姆斯和德国学者冯特等人的推动下,从哲学中获得独立。早年,心理学研究主要基于内省,而这引起了20世纪初的行为主义革命。在反对内省主义的过程中,行为主义试图通过严格的自我限制——既针对所选择的被说明项,又针对对可观察现象(比如行为和环境)的说明,以使心理学在科学上获得尊敬。这带来了刺激—反应单位。这一单位试图阐明从最简单的反射(例如眨眼)到大部分最复杂的人类行为(如语言沟通)等所有行为。

     认知科学在20世纪50年代诞生于对行为主义的革命,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的《言语行为》(1957)一书的评论(1959)。与斯金纳相反,乔姆斯基指出,言语行为(语言的生产和诠释)对刺激—反应机制来说太过复杂,即使将刺激—反应机制成行排列也是如此。我们需要等级结构,因而需要内在的(或心智的)规则和表征来解释这些言语行为。Lashley将乔姆斯基的这一论证推广到所有复杂的认知行为。当时正值第一台电脑投入使用和随之而来人工智能的诞生,这为作为心理过程之中心的表征的回归,创造了有利时机。因此,早期的认知科学(也被称为“经典”认知科学)和所谓的GOFAI(好的、老派的人工智能)紧密相关。

     早期认知科学和GOFAI的密切关系,体现了与实验心理学相一致的认知科学的经验的一面。这把经典认知科学引向了计算主义(一种认为认知主要是计算的观点),表征主义(一种认为认知计算可以应用于表征的观点),功能主义(一种认为特定认知机制可以用功能来描述,比如用输入和输出来描述的观点)。就认知而言,功能主义是一种物理主义,即它把认知过程视为物理过程。功能主义的主要主张之一,即多重实现假说认为,任何认知机制都可以在不同的物理物质(从计算机到大脑)中以不同的方式获得多重实现。这意味着经典认知科学是相当脱离身体的,而且实际上,经典认知科学对内包认知过程的真实大脑结构并没有兴趣。

     认知科学接下来的发展要归功于技术进步带来的研究大脑成像工具的发展。与传统人工智能的相对失败和人工智能新出发点的一般成功(比如,分布式并行加工,参照Rumelhart等,1986)相联系,这使得神经科学变成了认知科学的经验基础,而且实际上将认知科学导向了认知神经科学。神经科学的兴起,意味着认知科学在没有彻底抛弃功能主义的情况下(比如,Marr(1983)对认知过程计算水平的描述可以作功能主义的解读),将大脑包含了进来。然而这只是第一步,神经科学家还首次将认知推广到大脑以外。比如,关于情绪(如Damasio,1994)、知觉(如O'Regan & Noe,2001)和行动(如Jeannerod 1994,Rizzolatti & Sinigaglia,2007)的研究表明,认知超出了大脑的范畴而牵连了整个身体。然而,认知的扩展没有局限于身体的边界,有哲学家(如Clark & Chalmers,1998; Wilson,2004)提出要扩展认知观念以包括工具(比如笔记本和笔)和他人之心。

     随着经典认知科学失去半壁江山,认知神经科学成为认知科学的主导范式,所有这些变化开启了认知科学的新景域。然而,认知神经科学本身可按其涵盖的方面划分为:仅仅包含大脑的所谓“经典”认知神经科学,超出大脑范围而包括了整个身体的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以及超出大脑和身体范围而包括了社会或者物理环境的延展认知(extended cognition)。然而,所有这些变化都没有违背认知科学在建立之初的主要特征,即其表征主义的特征。

     接下来一步主要的发展是《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即Chemero(2009)所提出的取消主义纲领。Chemero的主张,一方面建立于以分离(decoupling)为核心的表征定义之上,另一方面建立于对认知过程的非常严格的选择之上。基于这样一个表征定义,Chemero用一些例子表明,我们不必用表征概念来阐明认知过程。

     在本文中,我将试图证明Chemero的结论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它基于一个非常有限并且有倾向性的对认知过程的选择。我将进一步考察认知过程的一些实例。通常认为,这些例子是复杂认知过程的典型,而且必然地要基于表征:塔伊黑猩猩的集体狩猎,以及虚构和思想实验的生产和加工。我认为,尽管第一个例子并不必然要用表征来阐明,第二个例子则一定要用表征来阐明。我的结论是:具身的情景认知是成立的,但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特别是Chemero的取消主义是不能成立的。

     二 激进的具身认知的争论

     Chemero将“经典的”认知科学称为心理体操(mental gymnastics)。他提到,尽管具身认知科学并不反表征主义,但是它对于环境的依赖大大减少了心理体操,因为牵涉到的表征是行动导向的。这让Chemero得出了一个对于他整个取消主义论证非常关键的强的结论:具身认知必然是情景性的(Chemero,2009,25)。让我们把情景行为定义为由环境实时引起和组织的行为。换言之,情景行为依赖于环境:这种行为不会在没有相关环境特征的情况下发生。相反,非情景行为则不是由环境实时引起和组织的行为。换言之,非情景行为独立于环境:这种行为可以在主体所在的任何环境中发生。

     激进的具身认知基于三个主张:

     ①表征主义和计算主义的具身认知观点是错误的;

     ②具身认知依赖于一套特定的工具T,这套工具包括动力系统理论;

     ③工具T并不设定心理表征。

     这引出了Chemero取消主义的具身认知科学的纲领性宣言:

     我特此将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定义为对作为必定是具身的现象的知觉、认知和行动的科学研究,使用那些不设定心理表征的工具。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是没有心理体操的认知科学。(Chemero,2009,29)

     然而,将心理体操减到最小,会使得对复杂的智能行为的阐述更为困难(这一困难与使行为主义倾覆的困难相当)。Chemero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是:“在具身认知科学中,一些智能从大脑中卸载到了身体和环境中”(Chemero,2009,27)。这个观点基本上和延展认知的观点一致,而且和吉布森的能供性观点联系非常紧密(Gibson,1986),这点并不意外,因为吉布森的心理学在Chemero的理论中占有核心地位。

     根据Chemero的立场,对延展认知的一个经典反驳(Adams & Aizawa,2010),同样也适用于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这一反驳如下:由主体和环境(比如工具或其他个体)构成的“认知系统”,可以被分离,即可以被分开。然而,Chemero认为,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是延展认知科学的一种,其中行动者和环境被刻画为一个非线性地联合起来的动力系统。所谓联合的非线性是指行动者和环境共同形成一个统一的、不可分解的系统。所以,这个特定的反驳不成立。

     表征主义的具身认知的支持者可以同时或者分别对Chemero的立场做出以下两种反驳:

     首先,他们可以认为,不用心理体操不可能说明真正的认知现象。

     其次,他们可以说,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中使用的模型和理论,实际上把表征赋予了认知系统。

     我下面将提出的反驳是第一种反驳的变形。我并不企图表明“真正的”认知过程必然是表征的,因为我认为我们很难以一种非丐理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我试图主张(和表明)的是:有些认知过程是表征性的。为了做到这点,我将简述Chemero对表征的看法,很明显,这对于任何涉及其论证的讨论来说都很关键。Chemero讨论了在表征和其目标之间三种可能的关系:

     ①表征R和其目标T有持续的因果接触,仅当R出现在某系统,T是其原因。

     ②表征R是可分离的(decouplable),仅当在没有和T有因果接触的情况下,R至少有时候能在一个系统中实现其功能。

     ③目标T不在场,仅当T的表征R出现在一个系统中,但T对其没有局部的因果作用。

     可以想见,Chemero选择了第二个选项,即表征的标准是可分离性。如同Chemero指出的那样,第二个标准既不是太宽(比如第一个标准即持续的因果接触就太宽了),也不是太强(比如第三个标准即目标不在场就太强了)。我们将看到,鉴于Chemero所有具身认知都是情景性的主张,第二个标准和Chemero的论证也很配合。

     Chemero指出,对其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的反表征主义可以有两种诠释:

     ①将反表征主义理解为一个形而上学主张:认知系统的本性是非表征性的(即认知系统不包含表征);②将反表征主义理解为一个认识论主张:我们对认知系统的最好说明不包含表征。

     基于少数认知过程的例子——它们落在知觉(跟踪对象)或者行动(拿到或者探索某物,保持节奏)领域中,Chemero为反表征主义的认识论诠释做辩护,他认为认识论主张为真是形而上学主张为真的证据。Chemero提出用动力系统理论来阐明这些认知过程。因为动力系统理论不包含表征,对认知过程的说明也不包含表征。Chemero的结论是:反表征主义成立。

     我认为,有三种可能的反驳Chemero取消主义的办法:

     ①质疑Chemero提出的动力学系统阐述是我们可以想到的对认知过程的最优说明。

     ②质疑Chemero用可分离性来定义表征,同时证明Chemero对表征的其他两种定义之一是更好的(比如用持续的因果接触或者目标不在场来定义表征),或者也可以提出其他对表征的定义。

     ③质疑Chemero为其论证所选择的认知过程。

     我将用第三种办法:质疑Chemero为其论证所选择的认知过程来反驳其理论。

     我的进路将基于在我看来对Chemero主张的最明显的解读,即这是一个全称主张。反表征主义作为一个全称主张,按照它的两种解读可作如下表述:

     形而上学主张:没有认知系统包含表征。

     认识论主张:我们对认知系统的最优说明都不包含表征。

     像Chemero一样,我们的反驳主要集中于认识论主张。这意味着只要举出对一个认知过程的最优说明包含了表征,就足以否证Chemero的反表征主义主张。

     三 一种经验进路

     (一)引言

     首先,让我以逻辑演绎的方式总结一下Chemero的论证:

     ①所有认知都是具身的。

     ②所有具身认知都是情景性的。

     ③动力系统理论提供了对所有情景认知的最优说明。

     ④动力系统理论不包含表征。

     Chemero从这四个前提中得出结论:对认知过程的最优说明不包含表征。所以,取消主义成立。

     我要反驳的是前提二。根据前提二,所有具身认知都是情景性的。在此,核心观念不是具身性,而是情景性。考虑到情景性的重要性,我想提醒读者情景认知和非情景认知的区别。

     ①情景行为和支持它们的认知过程是由环境实时引起和组织的,换言之,情景行为和支持它们的认知过程依赖环境;

     ②非情景行为和支持它们的认知过程并不是由环境实时引起和组织的,换言之,情景行为和支持它们的认知过程不依赖环境。

     基于这一提醒,我将通过对两个例子(塔伊黑猩猩的集体狩猎,人们对思想实验和虚构的使用)的分析,来检讨Chemero的两个主张:不存在非情景性的认知过程;没有一个对认知系统的最优说明包含表征。

     (二)塔伊黑猩猩的集体狩猎

     众所周知,黑猩猩是唯一杂食的猩猩(这点当然和人类相似),而且黑猩猩实际上还是狩猎者,他们捕猎最多的是疣猴。Goodall(1986)首先研究了在贡贝的黑猩猩的狩猎行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Boesch(1994a,1994b,2002,2009,Boesch & Boesch,1989)完成了她对塔伊森林中一种完全不同的黑猩猩狩猎行为的论述。贡贝的黑猩猩生活在丛林矮小、大树相互分离的大草原环境中。这样的环境使得黑猩猩可以在相对独立的树上捕到疣猴。这使得贡贝黑猩猩孤立地、短促地、机会主义地捕食较小的猎物(比如年轻疣猴和婴儿疣猴),捕猎之后也不分享肉食。相比之下,塔伊黑猩猩生活在植被非常繁茂的热带雨林。那里树呈天篷状,这使得猎物可以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这样相对更艰难的环境使得塔伊黑猩猩通过相互合作来完成长久的深思熟虑的捕猎。他们捕猎的对象都是大的猎物(成年猎物),捕猎之后分享肉食。此外,黑猩猩不仅集体捕猎,而且通过在捕猎中扮演不同角色以及随着情况变化而变更角色,它们还相互合作。

     Boesch首先区分了狩猎者(那些真正参与捕猎的猩猩)和旁观者(那些跟着捕猎但并没有参与其中的猩猩)。狩猎者(只有雄性黑猩猩)可以扮演以下角色:

     驱赶动物者,即跟随猎物但并不抓住猎物的角色;

     阻挡动物者,即隐藏在树下面阻挡猎物前行的角色;

     捕猎者,即快速紧跟猎物并且企图抓住猎物的角色;

     埋伏者,即先到一个猎物没有到达并且不会被发现的地方,等猎物一到就扑向猎物的角色。

     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通常被认为是被表征所内包的认知过程。在肉食分享中可看到更多的复杂性。个体的努力并不能直接地获得回报,只有通过特定的参与,捕猎成功,个体才有更好的机会获得肉食。这些社会强制的规则体现了合作的复杂性,并再次被作为支持表征性认知过程的证据。但是,正如Chemero正确地指出的那样,复杂的行为(比如,塔伊黑猩猩所体现出的集体捕猎)并不必然预设表征性的认知过程。实际上,Chemero非常正确地指出,这是动力学系统理论的一个重大贡献:明显的复杂行为可以由将一些简单规则当作局部的(或者切近的)环境的输入特征来产生。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点和Chemero的如下主张是一致的:在激进的认知科学中,大部分的认知复杂性都被卸载到身体或环境中去了。换言之,这点和如下观念是一致的:明显的复杂行为(以及包裹它的认知过程)是情景性的。

     所以,正当的问题是行为是否是情景性的,而不是行为是否是复杂的。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不同种群的黑猩猩的捕猎行为的差别上去。目前被较好地研究过的四种黑猩猩群体分别在Ngogo、塔伊、Mahale和贡贝。他们中除了塔伊黑猩猩以外,所有黑猩猩的居住环境都和贡贝黑猩猩类似,这使得捕捉疣猴比较简单。所以,虽然同时在狩猎,雄性黑猩猩独自为自己的利益而狩猎,在Ngogo和Mahale是常规,在贡贝是大多数(占所有狩猎的85%),而集体狩猎(如上文所描述的那样)在塔伊却是大多数,占所有狩猎的75%(Boesch,2009,figure 6.1,122)。所以,毫无疑问,塔伊黑猩猩的集体狩猎是环境所迫。但是这并不必然意味着,集体狩猎作为一种为认知过程所内包的行为,是情景性的。基本上,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只参与捕猎的黑猩猩所能通达的信息范围:

     如果该信息是广泛的,涵盖了所有狩猎者当下的位置,猎物当下的位置,以及可能可以帮助捕捉猎物的树木的位置,那么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部分地非情景性的认知过程,比如一个使用非自我中心的心理地图的过程(它是几何学性质的而不是以行动为基础的:关于非自我中心的地图和自我中心的地图的区分,参见Jacob & Jeannerod,2003)。

     然而,如果该信息仅仅局限于捕猎者的直接环境,那么,这就意味着一个情景化的过程,其中,捕猎者根据其直接环境的变化(比如,猎物的到来)而行动。

     Boesch描述说,塔伊森林如此茂密,能见度受到了高度限制。换言之,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打赌:每只捕猎的猩猩只有非常有限的途径知道在捕猎的某个特定时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情况的确是这样,这似乎表明就每只参与捕猎的猩猩而言,集体狩猎是情景性的。而这带来一个问题:是什么造成了集体狩猎明显的复杂性?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将简要地讨论一下一个类似的例子。在动物世界中,经常有成千上万只动物组成的群族的大型迁徙(比如,在非洲平原上成群的羚羊和一般食草动物,一大群鱼,成群迁徙的鸟,大城市中的人类,等等),而这带来了如下问题:在这么巨大的群体中,个体如何协调才能不发生冲突。Couzin和Krause(2004)研究了不同种类的动物的集体迁徙,并表明这些明显的复杂的、有组织的行为,是群体中的每个个体基于其临近环境的特征而应用少量简单规则的结果。我认为,这点提示了,我们可能用非表征的方式来阐明塔伊黑猩猩集体狩猎行为。当然有人可以反驳道,塔伊的每个狩猎者的行为是更为复杂的。问题是,这种差异是质的还是量的?我认为,尽管在塔伊的捕猎者那里,行动者的临近环境中需要考虑的变量要比集体迁徙中的多,但是这仅仅只是一个量上的差别。此外,学习可以抵消更多变量带来的复杂性。事实上,Boesch(2002)认为,学习捕猎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年轻的雄性猩猩九到十岁开始学习(按黑猩猩的标准是青少年),然后这个过程会持续将近二十年。Boesch(2002,38)将这个学习过程与美洲印第安人的狩猎者—收集者的学习过程做比较:“年轻的男性从大概15岁开始狩猎,在35岁时肉食产量达到高峰。这意味着有一个类似的20年的学习阶段。”

     所以,总而言之,尽管塔伊黑猩猩的集体狩猎被认为包含了高水平的(而且明显是表征性的)认知过程,比如,读心(参见Boesch,1994a,1994b,2002,2009),事实并不一定真的是这样。实际上,我们有很好的理由认为,黑猩猩的行为和作为其基础的认知行为是高度情景性的。Chemero的主张——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情景性的认知过程包含了在可分离性的意义上的表征——当然是非常正确的。

     (三)虚构和思想实验

     我将首先指出,假如非情景性意味着相关行为并非由环境中的因素实时引起或组织的,那么一种明显的可能是,非情景行为是由分离的表征引起或控制的,也即,只由那些没有跟目标发生因果接触便能独立完成其功能的表征引起或控制的(即在Chemero意义上独立于环境的表征)。有很多可能的例子使用了分离的表征,如假言推理、异质注意和为了合作行动的长远规划。我将集中讨论两个分离表征的明显例子(这里“明显”意味着我们很难想象它们如何能够是不分离的):科学、历史和哲学作品中的反事实条件句;文学、电影、喜剧、电视剧等中的虚构。

     在历史中,反事实条件句主要用于建立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广义的事件不仅仅包括个别事件,也包括观念、文化和机构的突现、消失或者改变)。历史中使用反事实条件句在认识论上的有效性一直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但是在这里我将关注反事实条件句在什么程度上与现实相分离。历史中对反事实条件句的使用主要基于这一想法:我们可以通过假定一个或多个环节没有发生那么会发生什么的推理,来发现一个已知历史事件的因果链,并且区分出这个历史事件因果链中各个环节的相对重要性。这是与现实的分离能够加以评估之处:为了获得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在多大程度上现实必须被改变。

     我将用McNeil(1999)的论文《拯救耶路撒冷的瘟疫》作为例子。在论文中,他描述了发生在公元前701年的一个事件:亚述人围攻犹大王国的首都耶路撒冷。这场围攻后来被亚述的国王森那克里布解除了,原因是他的军队染上了一种神秘且致命的传染病。根据McNeil的描述,这使得犹大王国变成了一神论王国,也使得犹太教变成了两大一神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祖先。如果森那克里布没有解除这场围攻,毫无疑问,更加强大的亚述军队一定会占领耶路撒冷,让犹大王国受到和其邻国以色列王国在二十一年前(公元前722年)同样的遭遇:人民被流放,而且人民放弃对耶和华的信仰(因为耶和华没有保护他们)并融入当地人之中。但是,另一个因素是“神助的”传染病使得亚述的军队被击垮,而这一点被普遍解释为神的干预。

     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不同于实际发生情形的程度,取决于为获得改变须在时间上后退的程度。从McNeil的观点可见,两个不同因素,即传染病和亚述人围攻的解除,大约是同时发生的。当然,人们可以说,主要因素是传染病,因为它不仅可被解释为神干预的结果进而帮助了一神论的发展,而且可解释为是“神助的”导致围攻解除的原因。也就是说,在McNeil的论证中,没有必要在时间上后退多远。从情景性的相对观点来看,McNeil的时间上紧密相连的反事实条件句论证可以视作情景性的。而从情景性的绝对观点来看,他的论证是非情景性的。无论如何,我不能明白一个情景性的相对观点何以能够起步。不过,我想考察的另一种情况—虚构-无疑是非情景性的。

     这里,我将以J.C.Oates的小说《斑鬣狗:一个离奇的故事》为例。其中讲的是一个40岁的女人玛丽安娜(Mariana)嫁给一个令人生厌的律师皮尔斯(Pearce)的故事。玛丽安娜曾经是一个学生物的学生,在她开始读博士时,另一个学生盖尔德(Robb Gelder)很喜欢她。二十年以后,玛丽安娜的房子经常有半人半狗的怪物出没,她认定这个怪物就是盖尔德。

     下面是Oates对这个怪物第一次进入玛丽安娜生活的描述:

     玛丽安娜在床上听到房子某处发出声音——是吱吱响的地板声?还是鬼鬼祟祟的吸气声?出于好奇,玛丽安娜走到了走廊——在她的脚下是厚厚的让她感到安慰的地毯——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客房在走廊的尽头——玛丽安娜站在客房门口看着阴暗的室内——是他么?或者它?一个用后腿直立的动物——不,这是一个男人,有棱角的头,有鼻子的脸,脸上被一些像毛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毛的颜色犹如沙粒,有斑点。耳朵虽然警觉地竖起,但是很奇怪地聚拢成一团——他的毛颤抖得很厉害。像电流一样的活力轻弹过他瘦但是有着结实肌肉的四肢,正如他那瘦而有棱角的紧绷的身体。①

     这样的一段描述在读者中引起强烈的感官反应。这里是视觉反应,不过后面,当Oates在描述玛丽安娜触摸怪物毛的触觉和味觉时,也能引发读者触觉和味觉的感官反应。这一点当然很明显地暗示了具身性。可是,显然不能将这种阅读小说的描述看成情景认知活动,除非“情景的”这一概念的意思被过分地理解。所以,和Chemero的预测相反,我们似乎有了一个既是具身的又非情景性的行为。

     四 结论

     具身性被定义为当认知过程超出大脑涉及身体时所发生的情况:这就是阅读小说中的情况。情景性出现在一个行为由环境实时地引起和组织的时候:阅读小说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并且可以论证反事实条件句也不是这种情况。所以,与Chemero的具身过程必然是情景性的主张相反,虚构的情况是具身的但不是情景性的。

     我想通过对落地(grounding)问题的讨论来结束本篇论文。落地这个概念是Harnad在他1990年发表的一篇著名论文中提出的。他注意到符号系统(那时符号系统依旧被看成认知系统的核心)必须是“落地的”,否则其中的元素只能基于句法或者形式属性来操作,从而缺乏内容。

     如上所述,表征在某种意义上是可分离的,即可以在其目标缺失的情况下使用(完成其功能)。我将简要地论证这种分离只有在表征是落地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我将进一步论证,落地取决于原初(在原子式的、不可分解的意义上,参见福多,1998)表征的产生是一个情景性的和具身的过程。就可分离表征的使用而言,一个类似于Harnad的论证是适用的:

     当一个表征以分离的方式被使用时,它显然不是情景性的。如果这个表征既不是情景性的也不是落地的,那么它就没有内容。所以,为了防止其没有内容,任何以分离方式使用的有内容的表征都必须是落地的。

     落地可以使得有内容的表征分离地使用,但是为了实现这点,落地本身必须是一个情景性的过程。现在我要简单地描述一下具体概念是如何通过情景性的过程、知觉和行动而产生的,这使得这些具体概念既是落地的,又是具身的。

     人类具有对视觉信息全局处理的物种偏好。这种对全局而非局部处理的偏好,通过在视知觉中运用所谓的等级性刺激而获得评估(见Navon,1977):等级性刺激给被试一个大的(或者全局的)形状,如一个圆形,而这个圆形由很多小的(或者局部的)形状,如正方形所组成(见图1)。

     图1 等级性图案

     一个标准的对全局知觉而非局部知觉的测试,是给被试一批图案。这批图案除了特殊的两个图案之外,其余的图案无论在全局还是在局部的形状上都相似(比如,四个由小正方形组成的大正方形)。这两个特殊的图案相互之间不同,一个会在全局上不同(比如,一个由很多小正方形组成的圆形),另一个会在局部上不同(比如,一个由很多小圆形组成的正方形)。被试的任务是要区别出这些图案的不同。根据上述描述,存在着两种可能:

     全局上的不同:由很多小正方形组成的大圆形;

     局部上的不同:由很多小圆形组成的大正方形。

     在这个任务下,人类和非人类的动物的表现有着很大不同:人类能很快而且普遍地选择那个全局不同的图像(人类也可以辨识出局部不同的图像,只是需要更多的辨识时间,而且是第二次选择),但是动物(实验对象是狒狒和黑猩猩)却辨识出局部上不同的图像。猴子不能辨识出全局不同的图像,尽管黑猩猩的实验数据不像猴子的这么明显,这意味着一些黑猩猩可以有困难地辨识出全局不同的图像(见Fagot & Deruelle,1997; Fagot & Tomonaga,1999; Fagot,et al.,2001; Hopkins & Washburn,2002)。此外,有证据(尽管认为是轶闻)表明对局部视觉的偏好在动物中很普遍(Grandin & Johnson,2005)。

     这样,人类不仅对全局信息有一种物种偏好,因而在知觉层次上达到抽象,而且人类知觉的颗粒度(从局部到全局)似乎也是灵活的,这阐明了不同层次的抽象和人的概念化等级特征。事实上,这点也被用来测试人类和非人类动物对不同层次上的概念的分辨能力的实验所证实(比如,从属概念:暹罗猫;基本概念:猫;上位概念:猫科动物)。人类可以在所有层次上进行分辨,并且在基本层次上表现得更快,但动物只能在从属层次上进行分辨,而这需要更多地注意细节,这一点与动物对视觉信息局部处理的偏好相一致(Roberts & Mazmanian,1988)。

     上述看法似乎与奥卡姆(Ockham)的概念观完全一致(Panaccio,1992,1999)。根据奥卡姆,概念既是行为(act),也是记号(sign)。首次知觉一个未知对象是一个抽象的理智行为,这个行为引起了概念习性(conceptual habitus),即当看到同种类的对象时,将或多或少地自动引起一个相同的行为。这些行为在Grice(1989)的意义上是自然记号(natural signs),即,其他条件不变,它们是实相的(factive),并且不受有意的控制。它们可由语词或知觉/行动所激发。有趣的是,考虑到奥卡姆生活在14世纪,他的这一构想似乎被使用fMRI的神经语言学实验所证实(Pulvermuller,1999; Hauk,et al.,2004)。Pulvermuller和Hauk等人的研究表明,听到动词会激活大脑皮层的运动区,听到关于具体对象的名词会激活大脑皮层的视觉区。

     这样,在其生成是一个情景性过程的意义上,概念是落地的,而正是落地使得概念能以非情景的方式被使用,比如分离的表征。这明显有悖于Chemero的所有具身认知必然是情景性的主张。当然,这点也表明,尽管不是所有认知过程都是表征性的,有些认知过程的确是表征性的,因此表征的取消主义并不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立场。所以说,激进的具身认知科学不是一个有效的研究纲领。

     注释:

     ①J.C.Oates,Spotted Hyenas:a Romance,location 219,Kindle edition,2010.

     原文参考文献:

     [1]Adams,F.& Aizawa,K.,2010,The bounds of cogn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Boesch,Ch.,1994a,Chimpanzees-red colobus monkeys:A predator-prey system.Animal Behaviour 47,1135~1148.

     [3]Boesch,Ch.,1994b,Cooperative hunting in wild chimpanzees.Animal Behaviour 48,653~667.

     [4]Boesch,Ch.,2002,Cooperative hunting roles among ta?觙 chimpanzees.Human Nature 13/1,27~46.

     [5]Boesch,C.,2009,The real chimpanzee:Sex strategies in the fores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6]Boesch,Ch.& Boesch,E.,1989,Hunting behavior of wild chimpanzees in the ta national park.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78,547~573.

     [7]Chemero,A.,2009,Radical 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Cambridge,MA:The MIT Press.

     [8]Chomsky,N.,1959,A review of B.F.Skinner's verbal behavior.Language 35/1,26~58.

     [9]Clark,A.& Chalmers,D.,1998,The extended mind.Analysis 58/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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