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辜鸿铭
2016/1/9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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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哉!辜鸿铭
——读〈中国人的精神〉有感
张祥龙
上奇景大多出现在边缘。“边”意味着走到了一种生存形态的尽头,但还未放弃它,所以既与它脉络相通,又不完全被它的体制阴影所闷裹。“缘”这个字也表现这种“不即不离”,特别是作为动词。在边缘处,一些异样的东西出现在天际,但还未成为或不再是硬邦邦的现实,因而这里能看到最丰富的东西、最奇特的景象。但此处缺少固定的依托,充满了断裂的可能,所以边缘人生尽管可说是大喜大悲,但往往有更多的痛苦。
辜鸿铭是个边缘人。他站在中西之交、古今之交、文字之交、现代与后现代之交的界面上。读他的《中国人的精神》或《春秋大义》,特别能感受到这边缘处的沸腾、陡峭、“荒诞”与深沉。还拘束于某个形态之中的人们则无法领略它。辜鸿铭的观点固然需要人的辨析与评判,但这书似乎已不只是“观点”的集合,它呈现出一个不寻常的“辜鸿铭奇观”或“辜鸿铭现象”,也就是当一个高深而又衰弱的古朴文化遇到一个直行而又强横的现代文化时出现的一种奇特戏剧,一种在喜剧场面中浸透了悲剧感的令人心碎的现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写尽了斯文扫地中的真情,而塞万提斯也不只是为了逗人发笑才构思《堂吉诃德》。辜书以它对抗强力与抽象原则的文雅的质朴、“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挣扎着的高贵,闪发出梦幻般的极光,拨动当时少量西方知识分子心中的幽弦,导致了短暂的“辜鸿铭热”。
辜鸿铭(1857—1929,原名汤生)一生充满了交错之势。生于外邦,十三岁赴欧,十一载留学,知八九门外语,活脱脱一个精神上的洋鬼子。谁知一触中华文化,便倾心恋慕,更衣蓄发、苦读经书以求之,至死而不渝。国势愈衰其爱弥笃,时代愈变而其情弥专,此痴心痴情叫常人如何思议?“华侨”的生存样式中确有爱国的边缘势态,但鲜有能像辜鸿铭这样对中华古文化一往情深,历四十余年凄风苦雨而欣然以孤臣遗老命终者。正是此大信大爱,构成他精神里中外古今的相交之势,而其才华灵性更使他能开显其中潜藏的异趣至理,于是有《春秋大义》。书中的傲骨英风、汉唐气势自不待言,更有一长处,独步百年而无人能及。这就是辜某最善于以西方人难于忽视,且易心领神会的方式来表述,总能将自己的论辩挂搭到西方的哲学、宗教、历史、社会和文学中的经典、掌故、人物、情境和文字上去,且极有尺度感,恰到妙处。于是,这跨文化的异样“他者”对西方人显示出(show)活泼的意味,有时甚至是充满了文学的暗示力。比如在《中国妇女》(The Chinese Women)这篇“危险的”文章中,辜汤生调动了大量西方意象来曲折地构成自己的意思。为了说明中国传统女性的“幽闲”,他不仅从语源和词义上与英、德、法文做层层接近的比较,而且用了圣母玛利亚、希腊少女、法国与英国的宗教女性、茶花女、现代女性等来做正反的对衬,色调的调配。特别是通过法文的“debonair”(殷勤有礼又轻松快乐)来多层多维地显现出中国古典女性的独特气韵,那羞涩、高雅中的妩媚,单纯、自然中的窈窕。这样的意境提供了直接而丰满地理解“礼”、“廉耻”、“忠”、“仁”等重大主题的契机。其总体效果是:向西方人显明中国古文化的深邃蓬勃,让他们直接“嗅到”这文明浸透到人性深处的馥郁芬芳,令其反省,甚至令其自惭形秽。至于在《中国语言》(The Chinese Language)中对三首中文古体诗的翻译,更见出他英译的传神能力。我是觉得,辜鸿铭译中国古诗比他写论文时用的英文还要高明不少,此卡莱尔的弟子似乎能在文字的最难译处大施手脚。惜乎他未将《诗经》通本译出。
说到他持的具体观点,虽然多有精辟出彩之处,却并非都令我首肯。比如他对孔子地位和《春秋》的看法,认孔子在周公创立了“家庭宗教”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创立了令中国人绝对效忠皇帝的“国家宗教”,在我看来是败笔。尽管这效忠被说成是通过“名分大义”和“名誉法典”而不是强力实现的,但它基本上是单向的,而非双向互动的,因此有关的说法还是令我无法认同。此外,他对慈禧、对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关系的看法,等等,也只能看作他的生活经历和性格的表现而已。然而,如上所言,这只是观点的不同,绝不足以影响我在面对“辜鸿铭奇观”时的感受:惊异、醒觉、感慨和叹为观止。在它面前,趋炎附势之心失其嚣张,人能真真切切地感到做一个精神上、文化上的中国人的高贵、清白和在现代中的悲凉。鸦片战争以来,唯有辜鸿铭的作品能带来如此强烈的边缘感受。以钱钟书之博,梁漱溟之诚,也都产生不了这种效应。无此奇人奇才奇气,无此飞蛾扑火般的殉道,中华古文明的殒落岂不太不壮观?
儒家从一开始就是“反动派”,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意义上的反动者:逆计算之势、求利之潮,却终得生生变易之活势、天理人心之大潮。所以儒家在根本处并不呆板,其历史富含浩然悲怆的命运感、屈伸不定的戏剧情节,惯走“不合时宜”的“迂腐”怪着。不如此又焉以动人?孔子率众弟子栖惶奔走,干数十君王而不得用,被人讥为“丧家之狗”。夫子闻之反倒“欣然笑曰”:“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观辜鸿铭一生行事出言,既可谓聪灵,亦可谓愚痴;“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爱中华古文化,颇可比于宝玉之爱黛玉。其可解处,如“木石前盟”、姑表姻亲等,如此而已;其囫囵不可解之处,令人发笑之余复叹其“至奇至妙”之处,却正是出意趣之大“穴位”。辜老夫子那根遭人讪谤的辫子所系的可能不只是大清王朝,而是伯夷叔齐的不忍之心,恻隐之意;人们所嘲弄的,也可能不只是一位顽冥不化的前朝遗老,而是自己的天良和耻感。细想之下,有多少邪说暴行假此嘲谤而生!真切的理解出自解释学意义上的适当距离,愈奇特、愈高耸者愈需退到远处打量。中国的人们,我们是否还没有达到理解《中国人的精神》的时代距离呢?
张祥龙:《奇哉!辜鸿铭——读〈中国人的精神〉有感》,《复旦哲学评论》 第一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1月,258—260页。

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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