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与佛教
2016/5/17 哲学园

     爱因斯坦与佛教

     张卜天

     中国科学院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转自南方周末2016年5月12日佛教徒以及许多对佛教有好感的人,大概都曾在书上或网上见过这样两段话,据说均出自爱因斯坦之口:(1)“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宗教不但不与科学相违,而且每一次的科学新发现都能够验证她的观点,这就是佛教。”或“任何宗教如果有可以和现代科学共依共存的,那就是佛教。”(2)“未来的宗教将是一种宇宙宗教。它将是一种超越人格化神、远离一切教条和神学的宗教。这种宗教包容自然和精神两个方面,作为一个有意义的统一体,必定是建立在由对事物的——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自然的——实践与体验而产生的宗教观念之上的。佛教符合这种特征。”比如索达吉堪布在《佛教科学论》中就曾多次引用这些话,其他书籍的引用也屡见不鲜。这些话据说载于1954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Albert Einstein: The Human Side一书(有时说是《爱因斯坦文集》),但从未标明具体页码。事实上,爱因斯坦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也根本不见于该书。书中唯一与佛教有关的只有第70页上的一句话:“在我看来,像佛陀、摩西和耶稣这样的人物对人类的恩泽要高于探索和创造的心灵所取得的一切成就。”显然,这与宣称佛教最能支持科学毫不相干。

     在谈及“佛教与科学”时,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过这其中的“佛教”、“科学”甚至“与”是什么意思。“科学”的指涉往往模糊不清:有时是指冷静理性的研究方法(佛陀用这种方法认识了关于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深层真理),有时是指机械论、进化论、相对论、大爆炸等特定的理论(佛教教义中可以看到这些理论的前身),有时是指显微镜、望远镜、光谱仪等特定的技术(被用来发现佛陀不借助这些工具已然洞悉的东西),有时则指对物质的操控(如果不与佛陀的慈悲相结合,就会对人类产生可怕后果)。而佛教的真理一般认为是永恒的,佛陀在觉悟时彻悟了实相,自那以后没有什么发现能够超越这种实相。从这个角度看,在过去两千五百多年里发展出来的所有佛教教义和修行的目的都在于开显佛陀觉悟的内容。

     无论对“佛教”和“科学”作何理解,谈论“佛教与科学”的人一般都倾向于认为佛教和科学之间有某种相容性。这种相容性范围很大,一些人认为佛教的基本教义与科学发现绝不矛盾,另一些人则认为佛陀预言了许多重要的科学发现,佛陀在两千多年以前就知道科学家们现在才发现的东西。前中国科技大学校长和前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院士的名言“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出自2009年3月8日朱清时先生的讲演《物理学步入禅境:缘起性空》,载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论文集“佛教与科学”分册,页34-41)便是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查询国内外书刊网站,我们随手就能找到大量诸如“量子与莲花”、“量子物理学与慈悲”、“禅与大脑”、“空性与相对论”、“原子与无我”、“爱因斯坦与佛陀:类似的言教”这样的标题。

     但我想强调的是,这些对科学与佛教的理解都是在过去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形成的,在构建对佛教(以及基督教等)的现代理解中,科学起了关键作用。为了理解“佛教”与“科学”之间的关联,必须理解这种关联的历史。事实上,根据著名学者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2015年出版的《科学与宗教的领地》(The Territories of Science and Religion)中的讲法,“科学”(scientia)和“宗教”(religio)起初都是指个人的内在品质或德性,到了16世纪则渐渐成为首先通过教理(doctrines)和实践(practices)来理解的东西,成了命题式的外在信念系统,“科学”与“宗教”被具体化或客观化,这是“科学”与“宗教”之间产生关系的前提。事实上,只有从19世纪开始,人们才第一次开始谈论“科学与宗教”。“佛教”也不例外,把“佛教”与“科学”放在一起来谈也只有一个半世纪左右的时间。英文的“Buddhism”一词也是西方人根据对自己宗教的理解于1801年创造出来的。“科学”和“宗教”的这种具体化或客观化使得“科学”与“宗教”(包括“佛教”)渐渐开始抢夺同一块中性的认知领地,就好像佛教的宇宙观和认识论一定要与科学的宇宙观和认识论决一雌雄、分出胜负一样。

     由于现代科学的强势,诉诸科学成了宗教为自己辩护的有力策略。然而,无论具体如何辩护,这种策略都有两个缺点:首先,它必然会巩固科学的权威地位,从而间接增加科学说法的可信性;其次,它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对“宗教”的一种特殊理解,即宗教是某种可以用自然科学来支持的东西。然而,一旦可以用科学来支持,也就可以用科学来批判。为使这种“佛教”与“科学”相容,必须对佛教加以严格限制,许多传统上本质性的内容将被消除。佛教主要成了以文本教义和外在表现为中心的东西,内心的诉求和虔敬则被淡化。索达吉堪布和朱清时院士等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人,他们的一些说法也许只是出于方便,或许有利于增强更多人的信念,但我依然认为,对科学的攀附已使佛教付出了沉重代价,因为这样理解的佛教已经失去了某些最本质的东西。若把佛教与科学拉到同一层面,使佛教成为一种科学佛教(scientific Buddhism),那么长远来看失败的必定是佛教。对使用的概念多一些敏感性,对思想史多一些了解,会有利于佛教以及其他各宗教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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