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哲学的“危机”与“激进的概念革命” ——麦金基于自然主义二元论的“诊断”
2016/5/31 哲学园

     心灵哲学的“危机”与“激进的概念革命”——麦金基于自然主义二元论的“诊断”The Crisis in Philosophy of Mind and “Radical Conceptual Revolution”: Colin McGinn's Diagnosis Based on Naturalistic Dualism

     高新民 陈丽字

     来源:《自然辩证法通讯》20156期 作者简介:高新民(1957-),男,湖北武汉人,华中师范大学心灵与认知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心灵哲学,Email:ccnugxm@126.com,湖北 武汉 430079;陈丽(1983-),女,湖南常德人,海军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心灵哲学,Email:gracemind@163.com,湖北 武汉 430033内容提要:心灵哲学尽管诞生了不计其数的理论,但对心灵的认识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对心身问题等的认识则陷入了深刻的危机。根据麦金的诊断,其根源在于,我们过去用来认识心灵的概念图式存在着根本的缺陷。心灵哲学摆脱困境的一个出路是进行激进的概念革命。概念革命的主要任务是在否定传统空间概念的基础上创立新的非空间概念以及关于它与空间概念之关系的概念图式。为了解释意识何以能产生出来,我们既应重视常见的物质力量,还应承认物质中存在着别的东西或属性,如物质中的非物质性的属性,或与空间性结合在一起的非空间性。在心身关系问题上,通常的自然主义和传统的二元论都是片面的和不可取的。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才是出路之所在。Despite the numerous theories emerged from the Philosophy of Mind,the understanding of mind has not been achieved substantive progress; instead,the understanding of body-mind problem has been fallen into deep crisis.According to McGinn's diagnosis,the source of the problem resides in the fact that the fundamental flaws exist in conceptual scheme,which was applied to acknowledge the mind in the past.Radical concept of revolution is a way out of difficulties for Philosophy of Mind.For conceptual revolution,the primary task is to establish a new non-spatial concept as well as the conceptual scheme related to the spatial concept,based on the negations of traditional spatial concept.For the sake of explaining the production of consciousness,attention should not only be paid to the common physical force,but also the acknowledgement of some other staff or properties within matter,such as the immaterial properties of matter or the non-spatial attributes combined with extensity.On the issue of body-mind relations,the usual naturalism and traditional dualism both are one-sided; and the outlet is to combine them.关键词:概念革命/隐结构/宇宙大爆炸/非空间/自然主义二元论 conceptual revolution/implicit structure/big bang/non-spatial/naturalistic dualism在回顾和评价心灵哲学近几十年的研究状况时,一般人不否认所取得的成就,因为存在着这样的有目共睹的事实,即无论是研究成果的数量,还是所提出问题的广度和深度等,都是过去所没法相比的。但是,冷静地反思已有成果的质量,人们又显得忧心忡忡,因为相比于古代对心灵的认识,人们看不到取得了什么实质性的进步。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心灵哲学的“危机”或“尴尬”。著名心灵哲学家查默斯说:“人们可能以为我们正在取得进展,事实是许多关键核心问题依然像谜一样挥之不去。”([1],p.2)关心心灵哲学研究的神经科学家、认知科学家的看法更加悲观,如有的说:哲学“对于心灵本质的研究毫无价值”,在处理种种心灵问题时,“完全误入了歧途”,因此“到了让哲学家站到一边,让科学家来发挥威力的时候”。([2],pp.419-420)麦金(C.McGinn)这位在心灵哲学、认知科学、人工智能、语言哲学和科学哲学等领域均颇有建树的著名哲学家不仅有相近的评价,而且基于自己对于大爆炸理论等科学成果的创造性解读和所倡导的自然主义二元论提出了这样的诊断,只有进行“进行激进的概念革新”,心灵哲学才有望走出困境。

     一、心灵哲学的尴尬处境与“激进的概念革命”

     与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同,麦金对近几十年心灵哲学发展的判释是极其悲观的,如他说:“长时期内,我们一直想解决心身问题,但它却一直顽固地抵制我们的努力,神秘性一如既往。”([3],p.1)围绕心灵哲学的问题尽管诞生了不计其数的理论,但认识并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的悲观主义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建立在对已有心灵哲学理论的具体考察之上的。

     在他看来,五花八门的解决心灵哲学问题的方案不外两大类,一是所谓的“构造性”(constructive)方案。其特点是在自然的物理事物中去寻找足以说明心理现象的构成性因素,因此,带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有许多表现形式,如各种形式的物理主义或唯物主义、进化论、功能主义等等。麦金认为,这一方案有其合理性,如看到了物理实在对于心理现象的作用,但问题是高估了它们所坚持的概念图式的作用。二是各种形式的超自然解释或神秘主义。其特点是诉诸物理实在以外的力量说明心理现象。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有神论的二元论,二是无神论的二元论。([3],p.2)在麦金看来,超自然解释“具有建设性,拓展了心身问题的意义。”([4],p.77)但同样必须看到的是:它们对心灵的本质以及与身体的关系做出了错误的推论,有的形式尽管利用和改造大爆炸宇宙学和多宇宙理论的成果,但同样有严重的缺陷,例如,它无法合理地说明:离体的意识既然不具有物质及能量,不能在运行中转换物质及能量,它怎么可能引起事物的变化呢?它怎么可能进到某处、接触某物?

     麦金并没有从对心灵哲学现状的悲观分析得出绝对的悲观主义结论,相反,他又有乐观主义的一面,强调:只要正视问题,只要清醒而如实地看到问题的复杂性和困难性,并作出正确的把脉和诊断,那么,是可以让心灵哲学摆脱困境、取得认识上的实质性进展的。在他看来,这里最重要的是要客观地认识到,心身问题尤其是其中的意识的“困难问题”(即通常所说的产生问题)真的充满着神秘性。他说:“意识真的是一种莫大的神秘,一种我们没法随意从理论上去理解的自然现象。”([4],p.xi)

     心灵哲学有无出路,能否取得认识上的实质性进步,与上述神秘性能否被超越息息相关。问题是,它们能否被超越呢?麦金认为,绝对的超越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他有这种不可知论倾向,所以人们一般把他的心灵哲学称作“新神秘主义”。但又必须看到,他并没有由对神秘性的承认而走向绝对的悲观主义、神秘主义。因为在他看来,如果神秘性是自然界本身固有的,那么,世界将是彻底不可知的,人类将永远受着神秘性的奴役。事实上,这些神秘性不是自然界本身的神秘性,而是相对于人的认识而言的神秘性,或是由于认识的失误或不到位而出现的难题。他说:“神秘性并不是由于宇宙有超自然的方面,而是根源于我们既定的认知局限性。”([4],p.70)既然如此,要探寻神秘性的根源,要找到妨碍心灵哲学发展的原因,关键是返回我们的认知能力及结构自身。

     麦金在为西方心灵哲学的发展把脉之后,作出了自己的诊断,开出了自己的处方,指出:要对心身问题,特别是意识的产生问题找到令人满意的解答,要对过去未能找到这类答案的原因作出诊断,首先要正视人类的认知能力,要对人的认知能力形成客观而合理的判断。根据他的看法,人的认知能力有封闭和开放两个特点。能被认识的,即是自然向我们的开放性的表现,反之,则可看作是它的封闭性。他说:“自然的有些方面适合于理智的认识方式,因而有科学产生,而有些方面不适合于用理智去探讨,因而有神秘性发生。”([4],p.xi)由于这种“不适合于”有绝对和相对两种情况,因此,认知封闭性也有绝对和相对之分。绝对不能被认识的东西即属前者,而由人的主观努力、方法和概念图式等方面的原因而形成的封闭性则属后者。

     心灵向人表现出的神秘性,并非都是绝对不可攻克的,其中至少有许多是根源于人的认知的相对的封闭性,因而是可以驱除或减轻的。果真在这方面有所突破,那么心灵哲学就可取得认识上的实质性进步。而要如此,关键是要对认知封闭性和问题神秘性的原因作出正确的诊断。在他看来,心灵的许多方面和本来面目之所以不向人的认知开放,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人的概念框架或图式存在着根本的欠缺。所谓概念图式即说明特定对象所用的概念配置(equipments)或条件。没有足以理解和说明某对象或某问题的概念图式,此问题即为神秘的哲学问题,他说:“我们称作哲学的东西实际上是我们现在没有条件予以解决的科学问题。”([4],p.212)心灵哲学也是这样,要探寻过去失误的原因,只能从这个角度去找。因此,要想推进对心身的认识,必须从主观的方面作出调整、改进,如改变概念图式和思维方式。基于这一看法,他提出了“进行激进的概念革新”的口号。

     一般都不否认,心灵及意识有自身的特殊性,由之而进一步形成心身关系也一定是这样。既然如此,如果用不相适应的概念图式去理解和说明,那么它们就会抵制我们的说明,而变成神秘莫测的哲学问题。过去的心灵哲学理论,由于用错了概念图式,或它们由以出发的概念图式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如自然主义试图用自然科学的概念去说明,这无异于把心身看作同质性的东西,因而犯了张冠李戴、削足适履的错误,而各种二元论用来说明心灵及其与身体关系的概念,如精神实体、平行关系、前定和谐等,又犯了头上安头的错误,因而把心身关系本身不具有的性质、特点强加到它们之上了。他强调:概念革命的主要任务是在抛弃和否定的基础上创立新的概念图式。这图式既不是传统二元论的改头换面,也不是物理主义的延续和发展,因为如前所述,意识不向这些解释开放,而必须另起炉灶。在他看来,首当其冲的是要在否定传统空间概念的基础上创立新的非空间概念以及关于它与空间概念之关系的概念图式。他认为,现在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因为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提供了大量可资借鉴的成果。

     麦金在借鉴有关科学成果的基础上,对空间概念作了大刀阔斧的改造。这主要表现:一是抛弃,即抛弃过去对空间的形象的、可视的理解,否定它有三维性、中心性、定域性等。二是拓展,即把新的内涵、新的属性及特点加进去,如强调空间性有非定域性,甚至有后面要述及的非空间性。这就是说,他倡导的概念革新既表现在对空间概念做出了改造,又表现在他基于对大爆炸宇宙学的创发性解读提出了“非空间性”的概念。我们在后面将看到,在他的观念图式中,非空间性及状态是比空间状态更原始的东西,在派生出物质和空间之后还借助守恒原则继续存在于空间和物质之中。应特别注意的是,这里“存在”不是通常的包含、依赖之类的关系,不是通常所说的居住在里面,或揉面团式地结合在一起,而是潜藏于、充斥于其中,或转化成空间的本质。他说:“守恒原则使宇宙的更早的状态不被丢失,因此这非空间状态得以和物质、空间叠加在一起,始终潜藏在里面。”([4],p.121)正是有此关系,意识在具备了相应的条件时便能从空间性的物质中产生出来。由之而产生出来的意识,由于作为其本原的空间和非空间有这样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也成了一种特殊的实在。其表现在于:它既以非空间为其本质,又外在地具有空间性,或披上了空间的外衣。如果说意识与空间是有关系的,那么这种关系又不是常见的关系,而是异常的、不透明的关系,因此意识从中产生出来似乎就没有什么困难。([3],p.105)

     他倡导的概念革命还表现在:试图抛弃传统的以物理实在为全部存在的实在观,进而“建构一种(形而上学的)实在观”。这种新实在观的特点在于:承认存在着超越的实在。例如要解释意识何以能产生出来,我们除了应承认已知的宏观和微观实在之外,还应承认物质中存在着别的东西或属性,如物理的隐结构、意识的隐结构、具有最终解释力的属性p等等,它们是我们以前没有认识到的,但又不是超自然的东西。实在中的这些东西恰恰又是我们自己本质的构成方面,正是它们,使我们获得了心灵,并使我们能思考心与身如何关联。

     概念革命当然是一复杂而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寻找的新条件和新配置还很多,例如,就心身关系而言,由于它们是一种特殊的关系,已有的关系概念都不适用于它们,因此,这里的概念革新的任务就极其艰巨。为了满足理解和说明的需要,他设想了这样一些新的关系概念的样式,如它们不是过去所说的包含、依赖、决定、平行、还原、实现等关系,而应该用“毗邻”“涉身或具身”(embodiment)、空间和非空间等去说明,甚至还要用时间上的“原始”、同时等说明心身的时间关系。他说:“意识是生物上原始的、简单的东西,是我们最古老的生物能力的组成部分。”([4],pp.62-63)

     二、意识的具身性、隐本质与自我

     如前所述,解决心身问题的关键是对意识如何从物质中产生出来(即产生问题)作出适当的阐释。麦金说:“如果不对意识作出更恰当的阐释,那么,我们就没法建立能够把意识与空间中的物质关联起来的统一理论。”([5],p.107)而要如此,首先又必须弄清意识的相状、结构及特征。

     从广泛的意义说,对心理现象的纯主观的觉知、现象学直观、内省、自我意识、反思等都属于意识的形式,但麦金要研究的意识不是这类意识,而是查默斯所说的作为困难问题的意识。这种意识与觉知之类的意识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别。因为从解释的角度来说,觉知、内省等是可诉诸功能属性予以说明的,因此属容易问题。麦金在这里感兴趣的意识完全不同,指的是“在意识”或“意识事实本身”,即不管诉诸什么物理机制都无法解释清楚的意识。“在意识”不能独立存在,总是通过疼痛感、情感、思想等表现出来。这就是说,在这里出现了两种心理现象,一是情感等,二是贯穿在它们之中的“在意识”。([5],p.5)

     意识的最重要而独特的个性是具身性。一般而言,所谓具身性,即指意识离不开、且具体化于相应的物质过程之中的性质,或者说是意识关联于大脑、身体的性质。应注意的是,尽管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中强调具身性的人很多,已形成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理论,但麦金所理解的具身性由于以他关于空间和非空间关系的概念为基础,因此有特殊的内涵,指的不是心灵表现于身体、掌控身体的关系,而是像非空间与空间那样的密不可分的、二即一、一即二的关系。意识由于来源于大爆炸之前的非空间的性质和状态,因此在本质上是非空间的,但由于它具体发生于大脑之中,因此又不可避免地披上了空间的外衣。具身性之所是意识的根本性质,是因为它“是以意识的隐匿的方面为中介的。”([4],p.155)这就是说,意识要具体化于身体之中,必须有中介或桥梁,这桥梁即意识的“隐匿的方面”。因此,要理解具身性,必须再向前追溯。

     这“隐匿的方面”是麦金在向意识之底层深掘过程中所获得的一个新的“发现”,即前面所说的隐秘属性p。当然,它不是通过直接解剖及观察而得到的,而是推论或想象的产物。例如,要说明对红色的感觉怎样出现在神经元中,最好是设想它们具有超出它们的直接现象学属性的属性,即必须承认有把神经元与现象学属性沟通起来的属性。这种把两种在质上有区别的属性关联起来的中介就是意识的隐匿的方面。这“隐匿的方面”又叫“隐本质”或“隐结构”。要探明这底层,应将物理学、化学等学科设想隐结构的方法移植到这里。因为各门科学向纵深突进的一个表现是认识到越来越多的隐结构,如原子、亚原子粒子的隐结构、时空的弯曲结构、DNA的分子结构等。麦金认为,承认意识后面有隐结构,进而作出切实的探讨,也一定会推进对意识乃至对人的认识。

     隐结构是麦金移植科学方法在意识王国中“新发现”的一片“新大陆”。它不仅在当下觉知、意识之下,而且在前意识、潜意识之下,因此是真正的“底下”(underside)。如果是这样,意识的结构就比弗洛伊德设想的要复杂得多。他说:“意识就像一座冰山,在那里,水平线相似于内省的界限,在我们称作心灵的东西里面,确实分别存在着三个层次,即意识的表层、隐藏结构和无意识区域(包括情感性和计算性的无意识)。不向内省敞开的是两个不同的心灵领域,即无意识区域和意识本身的底层。”([4],p.145)从意识隐结构自身的相状、特点说,它是空间与非空间的统一体,是表面异质的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所组成的层次之下的层次,里面充斥的是有解释高层次现象作用的属性集合。他说:“当系统的表面属性不足以解释它的种种结果时,我们就能合理地假设:一定有别的一些属性,例示于那系统的某个地方,而又隐藏于表层之下。”([3],p.119)从来源上说,意识的隐结构与物质、空间没有关系,而来自于大爆炸前的非空间状态。当然,它具体出现于不同时代的个体的大脑之中,又得益于大脑通过守恒原则而保存在空间中的非空间属性。从作用上说,它是决定意识之为意识的东西,乃至是让意识从物质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因此是意识的真正本质,可称作“隐本质”。有了它,意识便可与物质发生因果作用,因此又可把它看作隐变量。至此,他便找到了他的自然主义得以将心理现象自然化的最后、最可靠的根据或基础。他说:“隐结构的属性就是让有意识的意向性建立在一种完全的自然主义根基之上必须述及的东西。”([3],p.86)从本质上说,它不是笛卡尔所说的精神实体,不是超自然的力量,不是经院哲学所说的隐秘的质,而是一种有真实存地位的、最根本的自然属性。从认知上说,“这个层次对我们是不透明的,它隐藏在现象之后。”“可观察的世界有不可观察的结构。”([4],p.141)

     麦金在对意识深层结构的探测中,还发现了一种主体性的东西,他用传统的哲学术语“自我”(self)予以称呼。当然用“人”(person)、“我”(ego)或“主体”(subject)等也未尝不可。他说:它“像意识一样有隐匿的维度”。([4],p.173)他承诺“自我”的逻辑是:既然是隐匿,就只能推测;既然承认有意识活动、过程、状态存在,就一定有它们的主体或载体存在,这主体即有意识状态的占有者或自我。他说:“它是一种无广延的点,一种让心理状态依附于其上的以太性的拴或桩。”([4],p.165)当然他不赞成通常的把自我理解为绝对不变的、具有同一性的实体的观点。因为自我尽管神秘,但并非超自然的存在。他说:“自我像意识一样扎根于大脑,因而存在于物理世界。”([4],p.164)他承认自我存在着并有作用,但对于它究竟是什么,什么使它存在,他又有不可知论倾向。他说:“我们不知道自我究竟是什么”,([4],p.162)“不知道什么使自我存在”,“我们知道我们存在,但我们无法认识我们的内在本质。”([4],p.163)在自我是否不朽、死亡为何意等问题上,他同样持不可知论态度。自我之所以不可知,“不是根源于这些现象的内在特征,而是根源于我们自己认知的限制和偏见,问题在我们身上,不在世界之中。”([4],p.174)他认为,“自我是一个悖论性实在:它既是世界上被认识得最多的东西,也是被认识得最少的东西。我们以特殊的可靠性知道它存在着,但我们对其本质又一无所知。”([4],p.163)

     三、意识、空间与定域性

     在传统心灵哲学中,意识或心灵有无广延性或空间性的问题,一直是一个焦点问题。现代以降,由于有关科学借助剥蒜头似的方法在大脑中连心灵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因此,上述问题几乎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了。然而,麦金是一个例外,不只是旧话重提,而且还有自己的超越,表现是:把它与意识有无定域性或是否是局域性现象这一问题放在一起加以讨论,且得出了新的结论,即认为意识同时有非空间性和空间性、非定域性和定域性特点。他说:意识既有空间性,因为任何东西要存在必须存在于空间之中,同时又有非空间性,因为在人的知觉和行动的空间中找不到意识的位置,“在此意义上,意识的确是非空间的。”([5],p.107)

     说意识没有空间性质,这不难理解,而说它有,则不然。正是基于此理由,不管是二元论还是唯物论都几乎异口同声地得出了否定的结论。麦金认为,哲学和科学之所以否认意识有空间性,是因为它们把空间和意识的本质及关系弄乱了。要拨乱反正,必须进行前述的概念革命,进而作出新的说明。而由于有了大爆炸宇宙学等科学成果,这是完全有其可能性的。他说:“我们倾向于认为,我们有认识空间和意识之真实本质的特别优越的洞见。”([4],p.135)

     根据麦金对大爆炸宇宙理论的解读,他所说的“客观的空间”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客观的事实。传统空间观之所以没有看到这一点,是因为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质言之,这种空间观是从大爆炸之后的空间个例中抽象出来的。而在此之前的空间样式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说,大爆炸之前和之后的空间样式是不同的。之前的空间没有桌椅之类的现实的三维属性,只有成为三维属性的可能性,毋宁说,它是纯粹的非空间的状态。尽管如此,它是“最根本的实在”,是前宇宙状态,后来的得以派生宇宙万物的原点以及由之而来物质和空间都根源于此。([4],pp.121-124)当然,它的这种非空间性也只是一种潜在性,因为这种非空间性与后来的心灵之类的东西所表现出的非空间性存在着本质的差别。总之,大爆炸发生前的“前-空间”像“前-物质”一样,是潜在的空间性与非空间性的混沌统一。问题在于:大爆炸之后的空间是不是只有三维属性?在此问题上,麦金与已有观点仍有分歧。他的新的看法是:大爆炸之后的空间除了有三维属性之外,仍还保留了此前的本质。这就是说,之后的空间在本质上仍带有之前的空间的特点,如非空间性,正是由于保留了这一点,因此它能产生意识,能成为意识的居所。但同时,之后的空间又披上了新的外装,即有三维性。这种外观使它表面上不适合成为包容意识的东西。其实不然。原因在于:大爆炸之后的空间既是三维的,又是非三维的,因此,意识能与有空间性的东西和睦相处、顺畅沟通。总之,大爆炸之后的空间的本质有两方面,一是非空间性,此特点是对大爆炸之前的空间本质的继承,二是在大爆炸中获得的三维特性。正是有这两方面,它便能解释物质和意识的产生及存在。他说:“空间大概有一种不可感、不可知、不可设想的构造,正是它成了意识舒适的家。”([4],p.125)这构造就是与空间的三维性统一在一起的非三维性或非空间性。如果是这样,意识的本质以及它如何可能与物质性大脑结合在一起、并互为因果的千古之谜就似乎得到了顺理成章的解释。当然,这个推论能否成立,结论是否必须予以接受,最终得看它的大前提,即他所理解的大爆炸的原点是空间性和非空间性的统一,能否得到科学的证明。在未得到证明之前,麦金的意识理论充其量只能是一种漂亮的假说。

     与意识之空间性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是思维内容的空间性、定域性问题,这也是心灵哲学的一个新的、前沿性问题。麦金对此也发表了自己的新奇见解,当然他受到了柏奇(T.Burge)和普特南等外在主义者的思想的启发和影响。在柏奇看来,传统的心灵观把意向内容看作是封闭于个体头脑之内的东西,是完全错误的。他强调:心灵是非单子性的、非个体性的实在,既在头脑之内,又在头脑之外,即弥漫、渗透在主体与客体、能指与所指、说者和听者之内和之间。([7],p.477)麦金重新阐释的外在主义主张:心灵是由它与外在对象的关系所构成的,因此,心灵似乎是没有界线的。他说:“对外在主义而言,严格的结论最好不要理解为:心灵是一种奇迹般的、不可理解的特殊实体,能够想出一般的实体想不出的鬼点子,而应理解为,心灵根本就不是任何实体——从形而上学上说,心灵不是像岩石、猫、肾那样的东西。”([6],p.22)总之,心灵不在头脑之中,而分散于世界之中,尤其是人与它的对象之间,因此,具有非定域性。([6],p.30)

     综而观之,当今心灵哲学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心灵观、意识观。传统的心灵观,不管是二元论,还是一元论,都把心灵理解一个单子式的东西,要么是一个实体,要么是事件、属性或功能。而新的心灵观则认为,心灵有这样一些特点:(1)心灵像宇宙万物一样内在地是非定域的,是弥散性的,甚至超越于携带它的大脑及身体。(2)心灵和量子算子是具有同时性的,被直接享有和被思索的方面。(3)意识是宇宙的非定域的方面,物质是这个宇宙的定域的方面。(4)心灵是无广延性的,因为心灵由之突现出来的基本量子世界是先于时间和空间的,因此,必须把心灵看作是宇宙的关键方面。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算子的历史,没有它们,宇宙就不会存在。麦金无疑是这种新倾向的代表之一。

     四、宇宙大爆炸学说新解与意识困难问题“揭秘”

     麦金把意识的困难问题称作“产生问题”或“空间问题”。可这样表述:非物质的、不占有空间的意识如何可能从异质性人脑中产生出来。如果意识真的有这样的性质,那么,这无疑是古今中外心灵哲学最难回答的问题。围绕这一问题,尽管诞生了不计其数的理论,但困难、神秘依旧。在麦金看来,要想祛魅和化解,最好是深入到大爆炸宇宙学之中,并根据允许和需要作出创发性解读,进行激进的概念革命。

     在具体说明意识的起源过程时,他赞成进化论,而反对极端突现论。在他看来,后者把意识看作是神秘的、创造性的突现,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是这样,无异于承认有神秘的实在。大脑状态引起意识状态,这种因果链一定是从某种必然的联系而来的。意识就像生命,而生命是从无机物中进化出来的。意识是生命产生出来之后的进一步的生物演化的产物,因此,也一定能对之找到自然的解释。只是这里的解释所面对的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难题:非空间的意识怎么可能从空间性的大脑中进化出来。因此,在这里仅诉诸进化论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它没法对物质为什么如此组织就一定导致意识的产生给出充分的说明。

     他强调,用来解释意识的东西尽管必须且必然是自然的实在,但同时又必须与意识一样具有同质性,如必须是非空间性的实在。其他的自然主义方案之所以都不成功,原因是它们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他看来,意识既然事实上从物质中产生出来了,并能与物质发生相互联系,那么,在大脑之内一定包含有跨越鸿沟、让意识产生和存在的鲜为人知的属性或隐结构。他在对量子力学、大爆炸宇宙学和相对论等成果作出独特解读的基础上推测:大脑不可能只具有一些能为物理学研究的空间性质,因为仅凭这些性质不足以解释物质为什么会做它所做的那些事情,大脑一定还有这样的方面,它们不能为流行的物理世界观说明,由此可以推断,以前关于实在的观点是不完善的,遗漏了存在着的某些实在。为了解释意识何以能产生出来,我们还应承认物质中存在着别的东西或属性,它们是我们以前没有认识到的,例如,它们是物质中的非物质性的属性,是与空间性结合在一起的非空间性。

     要认识到这一点,关键不在于改变世界,而在于对已有的概念作出变革,即进行“概念革命”。([4],p.103)这里要变革的当然是传统的空间概念,进而形成这样的概念,它能包容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样式,能真正成为说明有关现象的可靠基础,能为说明意识和物质的起源、存在和作用提供条件,而不是设置障碍。如果坚持传统的空间观,意识如何从物质中产生出来理所当然是一个难解之谜。因为意识不会以常见的方式占据一个位置或空间,不会像人们设想的那样延扩。根据他的看法,一方面,意识在空间之内,但又没有固定的位置,近乎抽象实在;另一方面,空间及其所包含的物质并不具有定域性,里面有不可思议的方面、属性、特征和原理。如果说意识与空间是有关系的,那么这种关系又不是常见的关系,而是异常的、不透明的关系,因此,意识从中产生出来似乎就没有什么困难。([4],p.105)在许多人看来,这些想法不过是美好的愿望,充其量是逻辑的推测。然而,麦金自认为,它们是有科学根据的。

     根据大爆炸宇宙理论的成果,麦金对意识从物质中产生出来的过程做了这样的设想:在大爆炸发生时,实际上诞生了两个宇宙,一是我们所熟悉的物质性、空间性宇宙,二是时间上平行的宇宙,它完全由意识所构成,它里面没有物质,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空间,是一个由有意识经验组成的自由自在的大海。这个心性之海是无序的,没有自我或心灵,就像没有吸引力之前的物理宇宙一样,是混沌的。其中包含着许多基本的意识粒子,而它们后来又成了组成心灵的材料。这些材料遵循某些规律,有组合成心理结构的倾向。总之,这是一个非物质的宇宙。麦金认为,他的这一看法与量子力学的多宇宙解释是一致的,或能得到后者的支持。尽管这从宏观上说明了大千世界之中为什么有心灵及意识,但仍没有回答前面的“产生问题”。

     麦金承认,平行宇宙中的心性之海毕竟不是现实的心灵及意识。因为在现实世界,心灵及意识都发生和表现于大脑。为什么是这样呢?空间性大脑为什么能够、又是怎样产生出异质的意识的呢?麦金认为,只要按他所说的概念变革理解了空间与非空间的关系,即认识到大脑中的空间特性本身叠加着非空间的性质,那么就会明白这里的产生不会有理论上的障碍。他说,在生命进化出了大脑的某个时候,“大脑便来到了一个划时代的转折点,利用大脑里面的前-空间的维度,进而将这个维度转变成为意识。”这就是说,物质性大脑产生后,当它要产生意识时,便又恢复或复活了这个非空间的维度,进而,那非空间的维度便以我们所说的意识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大脑在产生意识时,肯定发挥了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说:“意识由于大脑的某种自然属性而根源于大脑”,([4],p.29)因为只有当大脑的材料组成为功能性大脑时,意识才能从中产生出来,因此,大脑是意识的一个前提或基础。但他又强调,不能夸大大脑的作用,因为大脑在意识产生中的作用仅类似于砖瓦匠在砌墙时“堆砌”的作用,因为建造意识所用的材料不是大脑本身,而是非空间性的东西。麦金说:“它在建造非空间心灵时,也许还用了早期宇宙守恒的非空间特征。”([4],p.121)不然的话,它怎么能产生出非空间的存在呢?这就是说,要解释物质和心灵的起源,除了要诉诸物质的力的作用之外,还必须诉诸前-空间宇宙。麦金说:“事实上,原始的前-空间特征是物质和心灵的原因,它们能解释大爆炸和意识的起源。”([4],p.121)

     麦金自认为,他的设想为意识的困难问题找到了一个逻辑上完满的答案。当然,他也承认,这个理论是大胆和冒险思维的产物,不一定要予相信,但值得基于它的优点去对它作出思考。它也许无法得到实验和观察的验证,但这不意味着它一定是假的。他断言:它“是在正确的方向上迈出的一个步子”。([4],p.123)笔者认为,麦金的关于意识起源及本质的思想的确是心灵哲学中的一个最富新意的思想,而且具有逻辑上的完整性和审美上的美感及魅力。现在要对它的对错得失作出判断无疑为时尚早。因为它的对错取决于宇宙大爆炸理论以及他关于“前空间宇宙”的构想能否得到实验和观察上的证实。而有关的探讨还仅仅是万里长征中所迈出的第一步。

     基于上述理论,意识与大脑的因果关系这一同样令人困惑的问题似乎也有解答的希望。在他看来,意识尽管在本质上是非空间的,但由于非空间与空间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一来,就不难说明具有非空间性的意识和具有空间性的大脑如何可能发生相互联系和作用。

     麦金尽管声称自己坚持的是自然主义立场,但这无法掩盖他的思想的另一方面,即二元论倾向。确切地说,他的心灵哲学的基本立场既是二元论的,又是自然主义的,当然都是“另类型”的。他的二元论表现在:他像一般二元论一样承诺了心灵的独立的存在地位。它们不同于物质的特征主要有:(1)不占有任何空间。(2)不会像物质事物那样争夺空间。由这些特性所决定,意识还具有不可感知性(即不能用外部感官去感知)、可内省性、不可错性等特点。([4],pp.113-115)尽管心身具有异质性,但两者在人身上统一得非常好。他说:“心与身在客观实在的层面形成为一个不可分解的统一体。”([4],p.230)这种统一是非空间和空间的统一性的一个例示,不存在必然的、逻辑的联系,而只有经验的、偶然的或模态的关系,因为关于一方的知识无助于理解另一方,因此,不能像常见的自然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必然论、随附论那样,坚信一方对另一方的必然依赖关系,如要么根据关于大脑的知识来说明心灵,要么相反。当然他也反对无关论,而坚持模态相关论。

     麦金的二元论的特点还在于,它是以他的建立在所谓的概念革命的基础上的自然主义为前提的,或者说是交织着自然主义的二元论。他说:“我关于宇宙的一贯立场是绝对的自然主义。”([4],p.77)意识等现象尽管神秘莫测,但他反对诉诸超自然的原因予以解释。他即使对空间、物质、意识发表了“奇谈怪论”,但他仍坚持认为,它些看法是“自然主义的”。就拿意识的具身性这一被许多人视作意识之超越性、神秘性表现的特点来说,它也没有超越自然现象的范围,仍可用自然的力量来解释。当然应看到,麦金的自然主义是特殊形式的自然主义。他把它称作“适中的或有节制的”(modest)的自然主义。([3],p.47)这主要表现在:他尽管像一般自然主义一样强调应诉诸自然的力量去解释意识,但他承认的能解释意识的自然力量不是一般的自然力量,而有其特殊的限制,例如是隐结构、非空间的性质等之类的东西。它们对于没有相应的认知图式的人来说,是神秘的或超自然的,但对于完成了概念革命的人来说则相反。可见,他既反对物理主义的还原论,又反对有神论和神秘主义。

     在一般人看来,二元论与自然主义是水火不相容的,麦金则认为,在心身关系问题上,通常的自然主义和传统的二元论都是片面的和不可取的。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才是出路之所在。他说:“必需的态度是这样的立场,即既承认二元论所主张的意识具有非空间性的观点,又赞成唯物论主张心灵来自于物质的观点。这一立场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我认为它有许多强有力的证据。”([3],p.118)因此心灵哲学的出路只能是概念革命基础上的概念综合。

     原文参考文献:

     [1]大卫·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M].朱建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2.[2]M.R.贝内特.神经科学的哲学基础[M].张立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419-420.[3]McGinn,C.The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M].Oxford:Blackwell,1991,1-118.[4]McGinn,C.The Myterious Flam:Conscious Mind in a Material World[M].New York:A Member of the Perseus Books Group,1999,xi-230.[5]McGinn,C."Consciousness and Space"[A],Shear,J.(ed)Explaining Consciousness[C],Cambridge,MA:MIT Press,1995,5-107.[6]McGinn,C.Mental Content[M].Oxford:Blackwell,1989,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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