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梁实秋
2014/12/3 协和老年医学

     时间走的很均匀,不快不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宴会上总有人簇拥着你坐上座,你自然明白这是离入祠堂之日不远了。上下台阶时常有人在你肘腋处狠狠地搀扶一把,这是提醒你,你已到达了仗乡仗国的高龄,怕你一跤跌下去摔成几节。黄口小儿一晃功夫窜高好多,在你眼前跌跌跖跖的跑来跑去,喊着阿公阿婆,这显然在催你老。

    

     其实人之老,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照镜子,也该心里有数,乌溜溜的头发哪里去了?由黑而黄,由黄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希希落落,活像一只秃鹫,珠贝一般的牙齿哪里去了?不是熏的焦黄,就是裂着罅隙,再不就是露着七零八落的豁口。脸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还平添无数雀斑,下巴颏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捏着一揪,两层松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两道浓眉中间有毫毛秀出,像是麦芒,又像是兔须。眼睛无端淌泪,有时还会无端分泌一堆堆桃胶凝聚在那里。总之,老与丑似乎永远是不可分的。

    

     老的征兆还多的是,还没喝忘川水,就先善忘。老友几年不见,见面说不出他的姓名,只觉的好生面善,办事超过三件,就需结绳,又怕忘了哪一个结代表哪一件事,如果笔之于书,又怕忘了备忘录放置何处。大概脑子用久了,难免漫涣,映象当然模糊。目视茫茫,眼镜代上又摘下,摘下又代上。两耳聋聩,人家说东你说西。齿牙动摇,咀嚼像反刍,有时还需带围嘴。至于登高腿软,久坐腰酸,睡一夜浑身关节滞涩,而大睁两眼等天亮,种种现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叹,更不必讳。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桓公看他“种柳皆已十围,慨然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潸然泪下”。桓公是一个豪迈之人,似乎不该如此。人吃到老,活到老,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还能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之间,应该算是幸事。荣启期说: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着。所以他行年九十,认为是人生一乐。叹也无用,乐也无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讳言老,算起岁数来斤斤计较,按外国算法还是中国算法,好像从中可以讨出一年便宜,更有人老心不歇,怕以皤皤华首见人,偏要染成黑头。半老徐娘,驻颜无术,乃乞灵于整容郎中化妆师,隆鼻隼,抽脂肪,扫青黛眉,眼眶涂成两个黑窟窿。“物老为精,人老成妖”,人老也罢了,何苦成精?

    

     老年人该作老年事,冬行春令实是不祥。西塞罗说:人无论怎样老,总认为自己还可以再活一年,是的,这个愿望不算太奢,种种方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时做个了结,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大主意自己拿。最低限度,别自寻烦恼,别碍人事,别讨人嫌。有人问萨福克利斯,年老还有没有恋爱的事,他回答的好:上天不准!我好容易逃脱那种事,如逃脱凶恶的主人一样。这是说,老年人不再追求那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并不是说老年人就一定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枯寂。人生如游山,年轻的男男女女携手陟彼高岗,沿途有无限的赏心乐事,兴会淋漓,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沮,歧路坎坷。不过等到日暮云散,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岗,却别有一番情趣。白居易睡觉诗“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话是很洒脱,未免凄凉一些。五欲指财,色,名,饮食,睡眠。五欲全消,并非易事,人生总还有可留恋的在。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后,不是也还未能忘情于诗酒吗?

    

     本文转自 豆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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