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痴呆的老人:和脑中的橡皮擦作战(下)
2014/12/14 协和老年医学

     记住了过去,却忘记了现在

     很多时候,罗叶容会羡慕住在这里的老人:“有人照料,无悲无喜,无忧无虑,其实比很多正常人都幸福啊!”

     阿尔茨海默病人从发病到末期,过程可能长达十余年,然而最终都将无可避免地来到“类植物人状态”的重度阶段:交流丧失,大小便失控,吞咽困难,卧床褥疮,最终多因感染而死亡。

     “这中间,每天从早到晚做的事,说的话,都是重复的。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延缓重度阶段的到来。心里不悲观不失落是假的。” 罗叶容说。

     午饭过后,大厅一张圆形饭桌的靠窗位置,82岁的梁民正在和丝线上的一个死结较劲。40分钟前,他刚吃了冬瓜鸭肉、豆角炒肉和米饭。不过,现在他已经忘记吃了什么。他用标准的东北普通话念叨:“我吃的什么?我中午吃馒头啊,北方的馒头好吃。”

    

     他的旁边坐着孙月纹,两人面前塑料筐里装着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的塑料小葫芦,另一个框里是荧光色的珠子。这是午饭过后的智能动手训练。曾经在大庆油田担任机械工程师的梁民,花了近十分钟的时间,终于把手上那条绳子中部的一个死结打开了。

     他们旁边的两张桌上,几个老人正在“分豆子”。他们需要把月饼盒里混在一起的绿豆、红豆、豌豆、黑豆、大腰豆按照颜色和大小挑出来,分类放到单独的容器里。为了“帮助因为太忙而没时间分豆子”的护理员姑娘,几位老人都很耐心,以便能让大家“在明天的午饭喝上厨房用这些豆子给煲的老火靓汤”。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老人们在这里“返老还童”。他们在姑娘们的谎言里,重新学习分辨不同豆类的 颜色,学习区分羽毛和橡胶的触感,学习区分醋、糖、盐的味道,学习区分冬天和夏天的衣服。

     梁民是慈慧楼护理人员口中公认的“乖宝宝”。他状态稳定,合作性强。两个儿女都接了他的班,在外地做了“石油二代”。为了照顾孙子,老伴和孩子把有腿疾的他送进了这家老人院。

    

     聊起每种颜色的石油分别是因为什么原因裂解而成,他的记忆依旧清晰。他记得:年轻时因为参加大庆油田的“大会战”,晚上住在“干打垒”里,冻坏了右脚膝盖,还记得“苏联撤走专家后,为了突击生产,保住石油产量,很多人都干坏了身体。”但老伴的名字,他已经忘记多时。

     梁民不爱进“怀旧室”。阿尔兹海默症老人往往不记得刚发生的事,对越久远之前的人事却记得越清楚。这个房间是对痴呆症老人进行“缅怀训练”,以唤起和巩固远期记忆的。

     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塞满了各个年代的旧物,进门左手边的墙上贴着从家属手上搜集来的老照片,发黄的照片下面写着“四世同堂”、“合家欢”“结婚留念”的钢笔字。另一边墙上挂着一件蓑衣,旁边的桌上放着岭南人结婚时穿的凤冠霞帔。旁边是一座老式的橱柜,上面摆放着老式糕点盒、摆钟、缝纫机。这些都是当年罗叶容和同事们去一德路的旧货市场收买来的。?

     每个老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件能够“叩开”往昔记忆的旧物。属于孙月纹的“那一件”是一顶已经蒙尘的凤冠。每当姑娘帮她戴上凤冠,她总会记起自己16岁不到便做了小小新娘。

    

     “结婚那一天,真是累,给亲戚斟茶夹菜,足足站了一夜”。回忆里的丈夫还是少年模样。只是她已经很少记起丈夫的名字。每次家人来看她,她还会怯生生地问女儿:“这个男人是谁?”

     今年大年廿九晚上,父亲过世,肖英把母亲接回家。直到上香时,孙月纹才发现遗像上的老人是自己的老伴。

     很快,她把老伴的过世也忘记了。上周末,坐在花园里,她突然问女儿:“你爸爸怎么好久没来看我了?

     大部分老人都喜欢姑娘们一边泡功夫茶,一边跟他们在怀旧室里拿着影集或者旧物忆旧。只有梁民不喜欢进来,他怕墙上的毛主席像。

     梁民仍记得“文革”时自己戴着“尖帽子”被批斗的场景。“东北很冷,他们端来结了冰的水,顺着脖子倒下来,冻得我浑身发抖。”每次看到这张像,他就会告诫身边的人,“说话要谨慎”。“做人还是不能太傲慢啊,还有”,他环顾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方才说道:“中国人不要问太多为什么。”?

    

     有位老人却跟他相反,具有严重的攻击行为,喜欢打人。他曾经是红卫兵,每次情绪激动的时候,护理员便把他带到怀旧室里的“毛主席像”下坐着,给他一本毛主席语录,他就会安静下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孙月纹穿好了三条项链,梁民只穿好了一串。在他对面,四个老人打麻将打得兴致正高,姑娘们已经陆续走出来开始收拾器具。“他们几个很多时候都在乱打,反正只要他们互相允许就可以,我们经过的时候还要夸他打得好呢”。

     “我们的工作就是专职‘说谎’”,罗叶容做护士长的时候,总是跟姑娘们开玩笑,“在这里心安理得做‘骗子’。”慈慧楼里老人们的“逆现实”生活,也多少影响了这些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姑娘们。比如罗叶容自己,她不爱拍照,但想到自己老了如果得了老年痴呆,康复员给她做“一对一怀旧治疗”时没有材料怎么办?她便开始在QQ空间里事无巨细记录每次旅途的经历。

    

     多时候,罗叶容在想,“痴呆症老人的记忆到底是如何消失的?为什么连最熟悉的人也会忘记?”一周前,罗叶容去看了《星际穿越》,电影里的“五维空间”让她兴奋,她似乎困惑已久后终于得到一个勉强能让人满意的“解释”:爱可以穿越一切,凭借爱,一定能找到记忆存在过的证据。

     终点的气味

     冬天的下午,日头落下得异常干脆。

     等晚饭的间隙,大厅里的老人陷入一天中最为沉默的时刻。梁民和孙月纹坐在下午穿珠的位置上,开始望着半空发呆。那些白天“隐藏”于房间、轮椅和床榻之上的重度痴呆老人,也陆续被护工推进了大厅。白天几乎听不到的佛音,此刻也依稀可闻了。声音来自正对面那一座观音阁里的一只唱佛机。

    

     一天中最后的斜阳穿过房间,空气里的微尘几乎可数。似乎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慈慧楼里那股在白天和日头下充满生机和塞满每一分钟的忙碌,才渐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开始塌软下去。那些和衰老、死亡以及终点有关的声音、气味开始从各个角落弥漫出来,占据主场。

     一个老人佝偻着腰,走到大门前试图拉开门。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她右手挎着的黄色塑胶袋里,鼓鼓囊囊都是衣物。恐是习惯了,她转身走回来,顺着“长寿路”走到位于“北京路”上的一扇房门前。迟钝了两秒,她走到靠窗的床边拉开脚边的抽屉,把塑胶袋塞了进去。

     在冥暗的暮色中,她转过身,昂着下巴又走出了房间。(全文终结)。(本文转自 医学论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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