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还想当医生
2015/9/14 协和老年医学

     舒缓医学这门课程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不舍之情难以言表。除了课程中前所未有的人文教育之精彩,还与我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不无关系。写这篇文章前我没有机会和勇气记述这些想法并将之展示给别人阅读。

     在这个人们和医疗业者相处的不是那么愉快的时代,对于医生,一向都已存在的社会压力,可说是于今甚尤。一些同学和同事先后放弃了这个职业,大部分去了国外,也有做医学顾问的。我所在的科室里前2年一下子就有2个同事离开了。人手太少了。在长达1年半的时间里我要做住院总医师,同时出门诊,没有任何休息时间(因为没有接替的医生)。超负荷的工作任务,使看病人花费的时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影响了顺畅的沟通。有时候招致病人的不满甚至谩骂攻击。这些似乎到了我能够承受的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当持续高热(39°)1周的时候,我仍然在照常出门诊、会诊。自己认为只是太累了,感冒了。居然没有意识应该去化验一下(真是医不自医)。我的先生是一名ICU医生,他在电话里愤怒的催促我必须去查个血常规和肝肾全。转氨酶已经2900U/L。我坐在值班室里发愣。我听见他在外面竟然哭了,在给我的领导打电话。接下来轮到我被会诊了,在大家的唏嘘过后,仍然没有定论。心直口快的领导抽时间过来对我说:你最多可以休息2周,不能没人值班。

     也许是从这一刻起,我动摇了初心。当年跟在老师后面学习如何“决生死、起白骨”的时候,是铁定要当一辈子医生的。但是,如今我似乎没有那么坚定了。

     诊断是病毒性肝损害,整整住院一个月转氨酶才降到了100左右。这一个月里,一个想法在我头脑里挥之不去,别人能走,我为什么不能走?

     甚至在我刚出院的时候,就有同学推荐我去某外企面试医学顾问。

     似乎事情也可以这样发展在下去:医学顾问有自由的工作时间,照顾家庭,有机会全球各地开会,收入很不错…..

     但是我却没有开心的感觉,那段时间里反复的问自己到底在留恋什么?是名利吗?头衔吗?我诚实的回答自己:不是。

     中间发生了一件小事。其实自从我想要离开,就不敢到病房去。那天必须去值班室拿东西,从楼道里走过的时候,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回过头,我泪流满面。偏偏碰到一个老病人,老太太追过来,递给我一双鞋垫,十字绣的,说:“张大夫,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到您呀?我在门诊找不到您就住院了,后来听说您生病了,我给您做的…..”老人的目光里全是真诚的关切,没有别的。

     如果我去做别的什么职业,还能够在工作中见到这样的目光吗?

     医生这个职业实际上拥有很大的责任和能力,拥有帮助一个活生生的、受到疾病折磨的人的能力和资源。但是,在现实中,各种原因交织在一起,我把这些当做了承受不住的负担。

     病好了,想通了,我也逐渐快乐起来了。

     我有幸走进了舒缓医学的课堂。

     作为一个内分泌科的医生,其实很少面对临终患者。但是贯穿整个课程的人文关怀的理念,是以前作为医学生和医生时非常欠缺的。之前的教育首重医术。但是随着医学科技和手段的不断进步,能够提供给病人的远较过去为多,医生的武器更是远胜前辈。尽管如此,讲到受人信任和尊重,今天的医生却是江河日下了。难道医疗手段的进步反而使医疗的核心成分变质了吗?如果不只是这个原因,那么还有什么?

     舒缓医学认为医学的核心内容:一个医生绝不是在治疗一种疾病,而是在医治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有灵性,被疾病折磨的人。对于病人来说,今天这种核心成分已经所剩不多了,病人的愤怒经常来源于:医生根本不让我说话,不回答我的问题,更谈不上关心我,我只是一个号码而已。

     由于无论医学技术如何发展,总是有限的,人道和科学必须互补。而人文修养就像催化剂,可以催化医疗的关怀,同情心和同理心。

     什么是人文?我想是一种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的善良。如何达成这个目标呢?

     我想首先:了解自己与他人的差别。对于人际关系与日常工作,要有清楚的认知。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对病人抱太大的寄望。其实谈到医学知识,现代的病人不比古人强多少,他们会轻信江湖郎中,也会持着骗子的话振振有词,而对规范化的治疗指指点点。我们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同胞。但是他们内心世界的这些小毛病,我们越是深入就越会发现,原来他们的弱点我们也有。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而已。要是我们因为自以为高出他们一筹,对于这种半斤八两的相似难以容忍,只能是自找麻烦而已。他们除了期待我们待之以耐心和同理心,还能期待什么呢?

     十九世纪的奥斯勒医师(Sir William Osler)对即将毕业的医学生这样说:你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生活在沮丧之中的人,你却活的快乐得多,碰到你们,他少不了会无理取闹,不免会扰乱你内心的宁静,这个人的前途未卜,不仅要靠我们的科学和技术,他也跟我们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怀有希望和恐惧的人。

     其次,谈到人文,要谈到美感。也许您看了会觉得突兀,但是我认为这是让我快乐,并坚持下去的最大魅力。一个人要孕生美感,必须有一种心态,叫做无目的的目的性。美感必须没有目的。做一件事如果是目的性为导向,这件事就变成了手段,达到目的之后,这件事情是怎么做的就不重要了。正如之前所述,医生的手中握有医疗资源,如果一门心思追求自己的利益,就把行医糟蹋成了一门生意,扭曲了这个有悠久历史和优良传统、受人尊敬的行业。更会让自己患得患失,过一种不断衡量自己的付出与取得的头衔是否一致的生活,如果因为未能如愿,心生憎恨,那么只会让自己的道路雪上加霜,危险重重。

     这条道路虽然未必带来地位与名声,但始终如一的走下去,总会带来不息的喜悦和美感。使我们在人和事上安详以对。

     最后我想用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一首诗来做结束语。

     不要害怕!生命

     仍让人的努力大有机会。

     但生命也充满病痛,

     不应心怀过度的希望;

     你们既不妄想,故也毋需绝望!

     《埃特纳山上的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on Etna)

     (注:本文入选北京协和医学院老年医学系2015年《舒缓医学》课程优秀论文,文章刊载得到作者授权。本文系协和老年医学微信平台原创文章,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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