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面对疾病时
2016/2/20 协和老年医学
一、起承
离春节还有几天,患者的主管医生(Dr. Ning)却在夜班的次日发起烧来。起初并未在意,觉得不过是普通感冒,吃感冒冲剂、吃泰诺,白天上班并无大碍。但接下来的几天,发热却在每天晚饭后如约而至,发冷、肌肉酸痛,一身一身出汗。到了第四天晚上,体温升高到40度,鼻梁、额头上出现一个个红色丘疹,头痛,汗继续一身身出。到第二天上午5点,整个脸上、脖子上、前胸都布满密密麻麻的丘疹,蔚为壮观。
生病的却不只一个人。
再往前三周,大武一家人的生活蒸蒸日上。三十多岁的他和妻子白手起家,从在建筑工地给人打工开始闯荡,十几年下来,终于自己带着工人承接装修工程。在小县城激烈的竞争中能脱颖而出,靠的是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好口碑和过硬手艺。夫妻俩相濡以沫,两个孩子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小学。上面父母年龄都不算大,身体硬朗,还能给小两口帮上忙。一个弟弟也开始自己创业,妻子那边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时常互相帮衬。生活殷实,济济翔翔。直到2015年12月。
这个冬天大武操了很多心。实体经济萎缩,市场饱和。到了年底,被拖欠的工程款项要不来,工人们的工资也发不出来,原本年底交付的工程进度也跟不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武想起当年伍子胥过韶关的典故。似乎一个月下来,头发白了不少。烟一根接一根抽,终于来了一场重感冒,高烧几天不退。在县城的诊所打点滴,病刚好些,心里着急闲不住,又匆匆奔波在工地上。感冒,年轻人谁没得过几场感冒?
大武某天下午在工地时突然觉得喘不过起来,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一样。急诊医生的病例中记录了急性心力衰竭、呼吸衰竭、急性肾损伤。做心脏超声的大夫说,心脏的室壁运动微弱,射血分数不到常人的三分之一。血液里心脏衰竭的指标高达两万多。
二、转合
大武是我管的病人,Dr Ning,那位不幸发热出疹的unlucky医生就是我。
大武转到普通病房前,已经在重症监护病房住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多脏器衰竭的状态走出来,肺部的情况最先好转,脱离了呼吸机;接着是肾脏,停止了床旁血滤,有了自主排尿。唯一无法逆转的是心脏。几次复查超声心动图,射血分数不到20%。心跳很快,在晚间休息的时候也高达120次/分;白天甚至能到130次/分。而且短阵的咳嗽、大便费力都能再次诱发急性心衰。内科治疗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只有心脏移植一条途径了。
然而1月中旬某个周六,大武的血色素开始下降,血压也比之前更低了,紧接着解黑便。开始禁食禁水,开始输血。头三天里,输血的速度勉强追上出血的速度。第四天出血开始有趋稳的迹象,第六天开始血色素上升,第九天恢复到出血前的水平。在一般情况再一次稳定后,大武的心脏移植重新被提上日程。几经波折,大武被安全转至M医院接受治疗,这里是国内心脏移植最好的医院,大武在此等待心脏移植。故事发展到这里,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也是我们最盼望的预期:大武顺利地接受心脏移植,术后重获康复,这个朴实的北方家庭能够继续他们殷实的生活。
三、延续
Dr Ning的发热终于演化为丘疹,然后在半天内,大部分丘疹转化为半透明的水疱。诊断很快明确,是水痘感染。Dr Ning出生的那个小城,当年水痘疫苗并不在计划接种范围内。于是他只能强制性休假了:水痘病毒的传播性很强,一旦明确诊断,必须尽早隔离,与之密切接触者都是高危人群,有条件应接种水痘疫苗,并作密切的观察。
从一个医生的角色到水痘患者的角色,我比以前更真切体会到症状带给患者的是什么。高热时会全身酸痛,如同蚂蚁咬噬;退热时会一身一身出汗,每天换好几次床单;出水痘的第三天开始双侧额颞部出现剧烈的搏动性头痛,吃布洛芬、吃普瑞巴林都不能有效缓解;咳嗽、喷嚏,甚至电视机声音大一些,都会诱发。咨询神经科的同事,提醒我密切关注颅神经受累。在这些症状袭来时,我发现平时诸多想法诉求都那么轻如鸿毛。这一当口,只希望能头不疼、体温能下来。
年三十前两天,涛哥微信告诉我,大武在W医院一切顺利,这两天就会有心脏供体,移植近在眼前了。把这个消息转发到同事群里,大家一阵兴奋,觉得前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说实话,作为一名从事内科老年医学的医生,我很明白在高龄、预期生存有限的老人中应该给予怎样的医疗照护。但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患者,我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太多接受不良结局的心理预期。活着,必须得活着。这是当时大武在出血期间,我很坚定的一个想法。
正月十一,我的水痘已经大部分结痂后脱落,除了仍感乏力,别的症状都基本消失了。除了营养神经和保肝药物,之前的大把药物都已停用。这天下午再收到涛哥的微信,说大武走了。
四、尾声与新生
瞬间一怔,从医生到家人,大家这么一段时间的努力,终究没能把他救回来。打电话问涛哥,说大武手术前做右心导管时发现肺动脉压力非常高,无法做手术。那颗心脏于是移植给了另一位配型相符的患者。之后没几天,大武的血压更加不能维持,人已经走了几天了。
想起大武家人对我的信任,想起大武当时求生的表情,想到这一个月的林林总总,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无力感。在我出水痘前的最后一个夜班,一位90岁高龄的肺癌患者去世了。办理好所有的医疗收尾工作,我从那间空荡的病房走过,想起老人住院一月间的经历,就像电视剧片段一样。一个人走了,也就像电视剧里走了的人物,不同的是不会再有重播。翻江倒海的巨变,来得太快太突然。1个半月前的大武,和两个月前的老人,都过着丰足安稳的生活。作为一名医生,对于老人和大武,我都有着内疚,而对大武更甚:对于老人的短暂预期生存,我有明确的预期,知道怎样在生命的末期减少老人的痛苦,减少不必要的创伤性治疗措施。对于非常年轻的患者,我没有这样的预期。
当我们面对疾病的时候,我想现在应该更能体会患者在病中的关切和诉求。也更加体会到人生的不确定性和生命的可贵。在人生的故事中,不会常常都像京剧的大结局那样圆满。接受不圆满、明了生活中的这些不确定性,换位思考,更多考虑到他人的辛苦和不易,是教给我的一课。
记录下来,也不枉这三周的病中“苦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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